趕在燕承詔抵臨太倉州,竹姐兒來信,信中並無半分怨氣,反倒勸父親以公事、民生為重,她寫道——
“……此孤自許,氣傲心,卻也還算說話算數,做事幹凈利索,不左右顧盼推搡,想來辦公事時有幾分事在,是個合的選……”
“……女兒聞父親隻言片語,尤知彼時太倉州亟待整治,既是朝廷派重兵南下巡捕,此等良機豈可錯過?國事、民事、傢事、私事有分,父親莫要因女兒私事而失民事國事,自可放手去做……”
有竹姐兒的回信,裴秉元心安,有打算。
夜裡,林氏伺候裴秉元寬衣,夫妻二閑敘,林氏言道:“我是個小『婦』,心裡最是計較傢裡頭的斤斤兩兩,也計較自己的喜好,此事換是我,我可比不得三丫頭這樣識體,不帶一絲怨氣……”說到竹姐兒官莊、園子治理得井井有條,林氏又繼續誇獎道,“這一套事可不是誰都能得來的,既要想先一步,又要出手果決,拿得住。”
誇著誇著,林氏漸漸默聲,隨後輕嘆一聲。
“夫緣何嘆氣?”
林氏應道:“沒宮,她跟在我身後事,生要強卻仍有幾分天真在。如今出宮,從她的信來看,心縝密,做事周到,一身的領,可見其在宮中吃許多苦頭,受許多磨難……這世道裡,哪有不吃苦就能到的事呀?事愈,曾吃過的苦頭愈多。”
裴秉元陷入深——他如今治水務農略有心得,不就是在玉沖縣吃苦來的嗎?
他這些年子改不,在照看兒女這一塊,遠未能做到入細入微。
裴秉元喃喃道:“相較於姐姐妹妹們,竹丫頭確實辛苦許多……我這個當父親的,該好好彌補她。”
又:“夫可有甚麼好主意?”
林氏想想,應道:“我倒沒甚麼主意,隻想著如今伯爵府產業多,也不差那百畝地幾個鋪子,除貴們賞的,竹丫頭的嫁妝置辦得跟其他三個一樣的,便就好。”
裴秉元點頭,道:“竹兒的婚事,京都可有音信?”
“沈姨娘說有個楊府不錯,楊夫已經投三次拜帖。”
“理寺卿楊傢?”京官不,可說得上是楊府,又有適婚兒孫的卻不多。
“正是。”
……
幾日後,數艘硬帆烏尾船揚帆抵達江南海岸,後頭又緊跟著數不盡的中小船隻,泱泱一片,宛若暢遊於滄海之上的飛魚,結群而來。
最那隻寶船上雕刻虎首,一個身著過肩麒麟紋錦衣,佩戴細長繡春刀的男子站於船頭,海風急急,將其玄『色』披風拂向後而揚。
此不是燕承詔又能是誰?
海風咸澀,燕承詔時而閉目禦風,若有所。
都說江南沿海一帶倭寇海上橫行,官船商船每每出海皆心驚膽戰,唯恐遭倭寇圍堵搶奪。又有『亂』民結營為寇,占島稱王,屢屢禦船登岸搶殺擄掠,百姓深受其害。
然則他所見卻與傳聞相徑庭。
自船隊從濟州碼頭出發,一路向南,海上航行數月,倒也不是一無所獲,隻不過剿滅的都是些小賊窩,幾乎用不四分之一的戰船、兵力,便可輕松攻破,幾乎沒有激戰鏖戰。
緣何海上如此平靜?
若真如此平靜,聖上又何須動陣仗,任命浩浩『蕩』『蕩』數百船南巡?
船緩緩靠近碼頭長堤,略一頓後,穩穩靠在岸邊,長橋搭,蘇州府、松江府轄內各州縣、各衛所的文武官員,應來盡來,恭候巡海總兵。
巡捕倭寇賊寇乃是兵傢之事,恭迎接待朝廷欽派總兵,自然是由都司衛所主要負責。
鎮海衛指揮使——藺,他早早備好補給糧餉,船隻悉數停靠碼頭後,他向燕承詔行禮,言說道:“總兵,時日緊迫,下官已備好糧餉,隻待一聲令下,鎮海衛便可登船補給。”
按照船隊南巡計劃,燕承詔最南要到廣東承宣佈政使司,船隊在東南沿海來回遊弋,冬日再回到京都城復命,這麼一算,他在蘇州、松江府一帶停留的時日不能太長。
以往慣例,船隻停下來後,就該開始往上搬運補給物料,以免誤後面的行程。
再看漕運碼頭上,一個個灰麻袋堆小山,裡頭米糧魚肉果蔬應有盡有,比船隊途經的任何一個衛所添補的糧餉都要豐厚,軍戶們整齊列隊,待命而動。藺指揮使要“孝敬”總兵、副總兵的,自然也會摻在這些麻袋裡頭。
誰料,燕承詔應道:“不急,晚些時日再補。”見藺指揮使略一愣,燕承詔補充道,“海上時日乏悶,途經江南聖地,豈能辜負?”
“是,總兵說得是。”藺指揮使笑臉相迎,應道,“下官必定安排妥當。”隻消覺得是皇傢燕姓貴公子頂著總兵的名頭,下來遊歷一趟,以便領些軍功罷。
歷年南巡,哪年能巡出個名頭來?不外乎是船隊來賊寇躲著,船隊走,賊寇繼續現形滋擾。
真要長久防禦,還得靠他們這些鎮守一方的衛所,藺指揮使有恃無恐。
……
……
彼時,京都城裡,順天府衙、理寺和戶部已聯手將京畿周遭的官莊悉數查訪一遍,不勛貴傢或多或都被查出些題,朝廷小施懲戒。
若說事事清白,沒被挑出題的,唯有景川伯爵府和錦昌侯府而已。
勛貴們一打聽,可不得,景川伯那個剛出宮的三孫女,早在初春的時候,就府上的官莊、園子料理一遍,有些不規矩的莊頭都報官發賣。
不讓京畿眾貴『婦』們另眼相看,先那些謠言自然不攻自破。
炎炎夏日裡,南平伯爵府叫送來一車新鮮的蜜瓜,個個渾圓飽滿,看著就解暑生津。帶車的老嬤嬤奉命來送瓜,說是抵付約好的三厘收。
“給三小姐好。”老嬤嬤道,“伯爺說莊子裡有幾畝瓜地,引的也是上遊的河水,理應按約付利,隻不過瓜地種出來的蜜瓜不曾外售,不好折算銀錢,伯爺命老奴送些新鮮的蜜瓜過來抵付,還望三小姐莫要嫌棄。”
這麼一車瓜,又豈止三厘收。
“替我謝過你傢伯爺。”
既是約好的,傢誠意送來,竹姐兒便幹脆收下。
瓜吃著又甜又脆,瞧得出個個都是精挑細選過的,夏日暑熱,竹姐兒叫瓜分給各院。
竹姐兒沒料到的是,南平伯爵府的官莊裡,不止一塊瓜田,還有果園、菜園……回回都挑最好的送過來。
既然要打交道,不免要解一番,竹姐兒叫出去打聽,才知曉這位南平伯能長也是不容易。
這位年輕的伯爺名為喬允升,今年不過才二餘歲。既年紀輕輕承襲爵位,便說其父、其祖父早逝,這爵位才到他的身上。
喬允升年幼時,其父親受命往膠東任職,母親隨行,不料半途染瘴氣,雙雙不幸罹難。當時喬允升風寒剛好,不宜長途跋涉,留在京都由姑母照料,得幸逃過一劫。
按規,爵位由九歲的喬允升承襲,他的二叔、三叔自是萬分不願,卻又無可奈何。喬傢未曾分傢,彼時喬允升無力掌傢,伯爵府的傢產、產業實則落入兩位叔叔的手中。
過幾年,喬允升長,能自己拿主意,兩位叔叔仍牢牢住傢業不肯松手,言說侄兒尚年,心不穩,幫他再『操』持『操』持。
如今,喬允升已自己掌管伯爵府,父輩留下來的傢業、產業恐怕剩下不幾分,長長數年,再的肥肉也能被榨得幹凈。那些鐫刻在鐵券上的官莊良田,有章可循,叔叔們自不敢貪侄兒的,然傢私鋪子細軟這些不在賬上的,卻可悄無聲息地慢慢遷走,或迎來送往消耗,或經營不善賠倒閉,清官也難斷其中的虛虛實實。
留給喬允升的不過是個空府邸和登造在案的官莊。
這樣比來,南平伯爵府比餘年的景川伯爵府,還要更落魄——光憑官莊良田,豈能撐得來伯爵府的體面?
無怪上回那輛馬車簾佈素錦,不加裝飾,南平伯需要自己下去料理莊子,也無怪京都城裡這幾年鮮有聽聞南平伯爵府的消息。
這日,竹姐兒去茶樓采辦些茶葉,出樓正打算登車,隱約察覺到別處有目光投來,驀的一回頭,又見南平伯爵府那輛灰藍素錦的馬車恰巧從街上緩緩駛過。
車內男子輕撩簾佈,望著竹姐兒倩影有些出神——盈盈背闌幹,素發香冷。
竹姐兒的驀一回頭,正巧與喬允升目光對上,喬允升沒能反應過來,目光一滯也呆住,似是被揭穿發現小秘密,急忙速速收手放下車簾,餘留簾佈隨車輕輕搖擺。
過幾息,又見他遲疑探出手,再次撩車簾,頸脖有些發紅,不好意笑笑,低頭朝竹姐兒揖,以示賠禮。
這回,竹姐兒看清楚喬允升的容貌,眉目秀正無戾氣,身形清瘦。
以為出生在這樣的傢境中,他會是個深戾淡漠的,才能在深潭中掙紮求存。豈料喬允升一身素衣,映著有些蒼白的臉龐,似一羸弱書生。
淒慘的經歷似乎並未在他身上雕刻太多棱角,或許是容易滿足而求得安然。
隻是透過車窗看幾眼,此舉也不算太過冒犯,竹姐兒微頷首致意,轉頭登上馬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