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記憶

作者:扇九 字數:4275

奇怪。

驚懼之間,傅偏樓困惑地想,我不認識這個人。

可為什麼……為什麼?身體不受控制。

就像老鼠見瞭貓,鳥雀見瞭蛇,森森寒意從骨子裡透出,直覺瘋狂叫囂著可怕、快逃,幾乎能嘗到切膚之痛。

他的畏懼太過明顯,妖修一愣,還以為自己的真實面目暴露瞭,趕緊摸瞭摸臉。

還是偽裝的凡人模樣。

妖修松瞭口氣,又覺得對面反應太過古怪,不禁露出狐疑的神色。

正準備細究,櫃臺後的謝征忽然丟下筆,三步並兩步地走過去,一把將瑟瑟發抖的少年摟進懷裡,向來表情寡淡的臉上,浮現出疼惜之色。

“寶寶?你怎麼來瞭?”

語調溫柔至極,和剛剛交談的對象仿佛不是一個人。

“表哥不是說瞭嗎,前堂人多,你會嚇到的,你看你……好瞭好瞭,不哭,表哥在呢。”

少年把頭死死埋進他的懷抱,一雙手無措地在空中張張合合,最終猶豫地攥緊瞭謝征的衣襟,越抓越用力。

不過與之相反的,身體的顫抖逐漸減弱下來。

那廂,謝征手指順著他細軟的發頂,安撫地摸過後頸和脊背,哄孩子一般把人抱瞭起來。

“真不好意思,客官。”朝妖修歉意頷首,謝征道,“我表弟他……父母剛剛過世,年紀小,受瞭刺激,見不得生人。我先帶他回去房裡,那蓮紋一會兒再畫給你。”

他停瞭停,恰當地流露些許疑惑:“不過,客官為何對那人如此在意?難不成是認識麼?”

妖修擺擺手:“隻是覺得有趣罷瞭。既然你不方便,我也差不多問夠瞭,這就走瞭。”

他瞥瞭眼紙上畫到一半的紋路,雖細節粗糙,但大體走勢仍可看出,八成是清雲宗的。

心下懊惱,冒險費勁心力才混入明淶仙境,眼看“寶物”唾手可得,用來追蹤的羅盤卻突然失靈,最後指向的地方就是這個鎮子。

原來是晚來一步,被道門那幫道貌岸然的傢夥先發現帶瞭回去……

盡管不想空手而歸,但不知清雲宗的人還在不在這個鎮上,繼續這麼賴下去,恐有性命之憂。

得快些離開才是。

他暗恨不已,又無可奈何,轉頭看見那賬房抱著自傢表弟往後院走去,少年攀著他的肩,黑發垂下,看不清臉。

纖細手腕上扣瞭一根紅繩,大抵是皮膚太白,襯得顏色極艷,一瞬間似有道淺茫一閃而過。

妖修揉揉眼,再看,怎麼都是普通的一根祈福紅繩,凡人小孩身上很常見,頂多編得仔細漂亮瞭點,看來表兄弟倆感情確實不錯。

至於光澤——開玩笑,七階涅尾鼠筋才會出現那種紅玉般的瑩潤,光是這短短一根五階筋絡就廢瞭他大半傢當,一介凡人,怎麼可能有?

這個念頭甚至都沒具體地浮現,就被潛意識否決瞭。妖修背上包裹,滿面晦氣地走出客棧。

……

另一邊,謝征臉上關切的溫度早在走進屋裡的那一刻無影無蹤。

曬幹的被褥鋪得整整齊齊,尚且殘餘著清爽的香氣。他將傅偏樓放到床上,就要抽開身,肩頭卻被死死握住。

仿佛拽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傅偏樓將身體大半的重量都壓瞭過來。

謝征眉頭一蹙,對這種被強烈依賴的感覺很不適應。

他伸手拍瞭拍少年的背,想安撫對方的情緒,陡然發覺傅偏樓的衣衫已讓冷汗浸濕瞭。

“傅偏樓?”他喊瞭一聲,沒有得到回應。

【BOSS臉色好難看,】011向他匯報道,【眼睛一直盯著前面,直勾勾的,跟失瞭魂似的,突然間這是怎麼瞭?】

謝征想起才來到客棧時傅偏樓也有類似的反應,隻不過當時異樣持續得很短,他也還不清楚BOSS身上究竟有什麼邪詭,便沒有計較。

可現在,他體內的東西已經無法再施加影響瞭才對,這回又出瞭什麼岔子?

客棧和妖修,謝征怎麼想都找不到其中關聯。

傅偏樓趴在他肩頭,脫水一樣,冷汗不住地往外冒,神情也變得猙獰起來,嘴裡發出模糊的嗚咽。

他一向聲音很輕,哭腔更輕,實在忍不住才從咬緊的唇邊泄露些許,像被拋棄的貓仔,窩在路邊無助叫喚,又細又軟。

011心疼道:【他快把嘴唇咬破瞭,看上去好痛苦,究竟發生瞭什麼!宿主我們該怎麼辦呀?】

謝征也心煩意亂,對方不肯撒手,他幹脆換瞭個姿勢,自己坐到床邊,傅偏樓坐在他腿上,沒轍地擠出一句:

“……別哭瞭。”

不同於在妖修面前偽裝出的好哥哥式的溫柔,語氣中頗有些無奈和僵硬。

好麻煩,謝征想,小孩子就是麻煩。

但也有不麻煩的,小小年紀就非常懂事,比如差他五歲的妹妹,和傅偏樓差不多大,才上初一……

心底一揪,謝征克制住思緒,將註意扯回到傅偏樓身上。

或許是因為想起瞭傢人,或許是他哭得實在太壓抑太可憐,謝征實在沒辦法,收攏手臂,將他牢牢困在懷裡,湊在少年耳邊低聲安慰:

“好瞭,沒事瞭……傅偏樓,隻有我在這裡,沒有其他人。清醒過來……聽話。”

聽話……

……你聽話,我就養著你,誰也別想動你。

記憶中,有誰跟他這樣保證過。

淚水從眼角滑落下來,傅偏樓喃喃道:“聽話?……可我一直……都很聽話啊。”

可為什麼——為什麼——

眼前一片血紅,中年男人的臉扭曲瞭半張,眼球凸起,舌頭伸長,兩邊分叉,皮膚上也浮現疙疙瘩瘩的青灰鱗片。

是一條蛇妖。

蛇妖貪婪地望著他,垂涎欲滴,那副像要吞瞭他的眼神令他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往後躲去,想拽住身後讓自己安心的人。

卻被一腳踹開。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看之前還將他寵上天的男人跌坐在地上,手腳並用往後爬去。

“你要找找他,不關我事!”

是太驚恐瞭嗎?男人開始口不擇言地大罵:“什麼鬼劇情!001你出來給我解釋一下,為什麼開局就是這種地獄難度啊?!這誰鬥得過!”

“我不玩瞭!不救什麼BOSS瞭!不修仙瞭!我要回去!讓我回傢!”

血盆大口朝他張開,傅偏樓直愣愣的,沒有逃。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是自己哪裡做錯瞭嗎?

……如果不是,為什麼誰都要拋棄他?

*

這是和迄今為止發生的一切,都有所偏差的記憶。

左眼裡,魔剛剛誕生,什麼都不知道,和年幼的傅偏樓一樣,懵懂地探知著外界。

大抵是天生殘忍,它的性格異常尖銳,也不會掩飾自己的欲求,整天都在想怎樣奪取身體。

在不為人知的爭端中長大,不懂事時說出的話還招致瞭爹娘的恐懼疏遠,傅偏樓要陰鬱有刺得多,面對堂舅的騷擾,采取的行動也不是躲。

他會花三五天將折來的樹枝磨尖,在堂舅動手動腳時給人狠狠一擊;會故意引誘對方,將真實面目暴露給所有村民,身敗名裂。

爹娘知曉堂舅有惡心的癖好,嫌棄萬分,斷瞭來往。堂舅卻拿著砍刀夜襲傅傢,誓要將害他至此的小兔崽子弄死。

爭鬥中,燭臺被打翻,眼裡的魔讓對方陷入恐懼,傅偏樓翻身而上,趁機一刀斃命。

他的傢也被烈火燃燒殆盡。

到底還是個小孩子,他漫無目的地離開瞭村莊,最終因精疲力盡倒在路上,被撿去瞭牙行。接著,蛇妖出現,買走瞭他。

它用鎖鏈將不聽話的食物鎖在洞穴裡,從發絲到血肉,一點一點研究他的用處。數次瀕死,就用丹藥,不管凡人能不能承受得住藥力。

那副臉孔,和深入骨髓的疼痛銘刻在一起,是最孱弱時刻出現的吃人的鬼怪。哪怕不記得,也下意識感到恐懼。

而這種恐懼,每一世都不斷地加深著……

接著記起的是第二世。

和從前不同,擁有上輩子記憶的魔學會瞭忍耐和偽裝。

它沒有徒勞地和傅偏樓爭奪身體,而是改用花言巧語,告訴他為什麼爹娘不喜歡你、為什麼不讓你出門、為什麼你是個異類……

它讓傅偏樓依賴它,信任它,營造出相依為命的假象。

如它所願,傅偏樓天真的一面始終沒被摧毀。他渴望被爹娘疼愛,因此乖巧又聽話,任勞任怨、任打任罵。

這副順從的好孩子模樣的確取悅瞭傅爹和傅娘子,他們不像第一世那麼排斥他。盡管也算不上對他好,傅偏樓卻甘之若飴。

直到堂舅出現,他想向爹娘求救,卻被魔阻止。魔信誓旦旦地表示,說出去,他們一定會認為是你不好。

傅偏樓相信它,於是隻好東躲西藏,一次次地惹惱爹娘。

堂舅登門要人,他害怕極瞭,聽從魔的指揮露出左眼,逼瘋瞭對方。

爹娘被嚇得魂不附體,傅娘子拿起剪刀就要剜下他的眼睛,亂象中,燭臺翻倒……

火勢再一次騰起,他醒過來時,作為殺死雙親和官老爺的兇手,被村民壓去升堂,淪為奴籍,留在牙行發賣。

心若死灰之時,一個青年一擲千金,把他帶回瞭傢。

他熱情爽朗,當面撕毀身契,告訴傅偏樓他是自由的,對他百般呵護,錦衣玉食琳瑯滿目,幾乎將他捧上天去。

那樣珍之又重的態度雖然引起瞭魔的懷疑,卻令從小沒體會過多少溫情的傅偏樓淪陷瞭。

對方誇他,你真乖,不像我那個青春期的弟弟,脾氣臭得要命,一點也不可愛。

他又惶惑,又竊喜,覺得仿佛在夢中一般,點點頭想,我會乖的,很乖很乖,所以……

再多喜歡我一點吧,再多對我好一點吧?

可惜,那種妄想戛然而止在傍晚。

口口聲聲說“我會讓你過得很好”的青年,在性命攸關時將他推向瞭蛇妖。

比起蛇妖帶來的心驚肉跳的錯覺,從仙境墜入深淵的冰冷令傅偏樓更加難以忍受。

絕望的瞬間,魔驚喜地獰笑著,獠牙畢露,一舉奪走他的身體。

再度醒來,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青年關切地握住傅偏樓的手。

他卻沒錯過對方眼底一閃而過的恐懼。

第三世、第四世……

不盡相似,殊途同歸。

就像必然出現的標識,那張平平無奇的中年男人的臉,昭示著噩夢的開端。

傅偏樓不禁慘然發笑。

說什麼聽話就不會拋棄我,全在騙人。這輩子,難道會有不同嗎?

——眼前忽然浮現之前的那一幕。

妖修就站在對面,攜著十輩子的森冷,仿佛在諷刺他,無論重復多少次,命都不可能改變。

他孤身一人,直面即將沖刷而來的滔滔洪流,想象著接下來東倒西歪、無處可依、什麼也抓不住的自己……

有人將他踹到前邊。

有人卻將他拽進懷裡。

魔占據他的身體與蛇妖搏鬥。

妖修什麼都沒發現,徑直離去。

會……有不同嗎?

這個打一開始就不假辭色,脅迫他、嘲弄他、不好聲好氣也不喜歡他的人,會有不同嗎?

“謝征……”

傅偏樓迷蒙喚道。

一隻手蓋上他的發頂,摸瞭摸:“嗯。”

他嗅到衣襟上皂莢的香氣,感官慢慢回落,意識到自己正被抱在懷裡。

和冷面冷言不同,謝征的皮膚總是溫熱的,貼上去非常舒服,令人眷戀。

傅偏樓忽然如被毒蛇噬咬一般慌亂起來。

不行,他不能動搖,這樣下去不就和以前沒什麼兩樣瞭嗎!

他猛地一口咬住眼前的肩窩,用盡全力,嘗到絲絲縷縷的血腥味。

他聽到謝征抽瞭口冷氣,眼前倏爾一黑,整個人被制住手腕翻倒在床,骨頭被摔得一痛。

謝征沉著臉,伏在他身上,換單手死死壓著他,另一隻手去摸隔著衣服被啃出牙印的肩頭。

傅偏樓瞇著眼,叼住他一縷垂下的發絲往下咬,含糊地喊:“謝征謝征謝征謝征謝征謝征……”

“傅偏樓,你發什麼神經?”

嫌棄的語調,看瘋子的眼神,不客氣捂過來的手掌。

對,這樣才對!

別對他好!這樣他才能放心地……

心頭一松,遲來的疲倦就湧瞭上來。一口氣想起太多東西,他的意識太過緊繃,已經負荷不住瞭。

斷弦的前一刻,傅偏樓閉上眼,喃喃自語:

“謝征,我討厭你……”

謝征:“?”

他神色危險地凝視著發出均勻呼吸聲的少年,眸色變幻,人快給氣麻瞭。

小孩子就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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