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勤已很多年沒有被誰這樣訓斥過瞭。
上一回,還要追溯到數年前。
和發現他的老道人背井離鄉,去往太虛門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陳勤都活在惴惴不安中。
當時是為瞭什麼,令他一口答應和初次見面的老道人離開,陳勤有些記不太清楚瞭。
他隻記得途中自己後悔過好幾次,可開弓沒有回頭箭,隻得一路向前,拜在如今的師父麾下。
師父給他賜號“晚風”,因他入道較從小養在仙山上的同門要晚許多,望後來居上。
陳勤就這樣,孑然一身,憑借卓絕天資,一步步爬瞭上去。雖也偶有受挫,但總歸稱得上一句順風順水。
師父對他偏愛有加,傾註無數心血,終於讓陳勤成為瞭同輩第一人。師徒二人關系和睦,從未鬧過紅臉。
唯一的一次,是因陳勤接到千裡之外,爹娘托來的一封信。
信中說,經年而過,夫婦身體愈發下行,纏綿病榻。不求孩兒能盡孝膝下,但求在合眼前能見上一面,瞭卻心願。
山中無日月,陳勤這才恍然——距他離傢竟有十餘載瞭。
他不假思索,就決定下山探望雙親。臨走前向師父辭別,不曾想,向來待他慈眉善目的師父勃然大怒,劈頭蓋臉將他痛斥瞭番。
“癡兒,你不專心向道,反倒貪戀塵緣,可對得起為師教誨?!”
“你已登仙,與凡人雲泥之別,生養恩情,早在你拜入為師門下時,便差人送去黃白之物,結清矣!”
“再執迷不悟,就去思過峰呆上一年半載。你今日敢踏出太虛門一步,別認我這個師父!”
陳勤被訓懵瞭,被趕去在殿前罰跪瞭三天三夜,人來人往地看他笑話。
他頭回這般丟臉,深感自尊受挫,此事便先擱置瞭。待一年後他下山歷練,背著師父偷偷回瞭一趟明淶仙境,然而為時已晚。
同村人告訴他,他爹兩年前就故去瞭,他娘也在年關病逝。兩人傢底殷實,過得還算不錯。
隻是有兩件事萬分後悔,一是災年時將女兒賣給瞭人販子,二是點頭讓兒子跟著仙人一去不回。
整日哀嘆晚節蕭瑟,無人問津,都是當年狠心欠下的債。
對此,陳勤其實心緒起伏不大,隻感到些微的悲涼和孤寂。
不過有一點極為疑惑:他當初收到的那封信,是以父親口述所記,可倘若父親兩年前就已過世,又是誰寄來的?
村人則道,寄信?那是老陳尚且在世時的事瞭。
虞淵和明淶相距甚遠,陳父找瞭許多關系,才尋到一個拍著胸脯打包票,說能托信到太虛門的。
老兩口動瞭多年前太虛門送來一直壓箱底的錢財,才堪堪補上這個窟窿,還附瞭陳勤兒時的貼身之物。
誰知還沒等來回音,陳父便駕鶴西去。
一封信周周折折地飄搖一年多,才落到陳勤手中。
聽罷,陳勤啼笑皆非,終於明白瞭師父所言,究竟何為“仙凡有別”。
這回來尋李草,他本打算若是對方天資愚鈍,不堪鑄造,便尋個好人傢,給些錢財,就這般徑直離去的。
卻不想意外之喜,李草的靈根之好,甚至與他不相上下。
如此,他定然要把人帶回師門,精心照看。李草是他僅剩的親人,也會是他唯一的親傳弟子,日後前途無量。
至於愛吃什麼,愛玩什麼,重要嗎?
等人不再是個傻子,入瞭道統,那些皆為身外之物,何必留意?
長生漫漫,唯有“求道”乃真諦。
偏偏——
面對眼前身量不及自己,年紀也不及自己的孱弱凡人,陳勤發現他說不出口。
謝征見他面露困色,並不多言,隻道:“好自為之。”
留陳勤一人,一杯接連一杯,獨自飲完瞭那壺桂花釀。
*
陳勤沒有繼續出現在李草眼前。
他依舊跟著這位傻瞭吧唧的外甥,隻不過隱去瞭身形,默默觀察對方,企圖得到答案。
他仍不太能認可謝征的說法,但再壞也不比先前把人惹哭的糟糕,不妨一試。
第一天時,李草還小心翼翼,警惕著四周,仿佛驚弓之鳥,隨時會撲騰起飛。
不是往楊傢跑,就是在來福客棧附近晃悠,好像這兩處地方格外令他安心。
等到第二天,發現那個奇怪的男人真的消失不見後,小團子開始樂呵瞭。
他從鳥雀變成瞭一隻小老鼠,到處亂竄,又是在草地上打滾,又是鉆到稻草垛裡睡午覺,又是刨坑又是玩水。
短短幾日,陳勤幾乎隨他逛遍瞭大半個永安鎮的郊野。
都說外甥肖舅,陳勤不由懷疑地回憶從前,難不成他小時候也這麼頑皮?反復回想幾遍,他確信這是李草的問題,與他無關。
這個外甥跟他半點不像。
李草天真爛漫,隨時隨地都能傻笑出聲,一朵野花攥在手裡玩半天,很能苦中作樂。
而他打記事起就面冷心倔,自覺比同齡孩童成熟得多,受瞭委屈也不說,隻會默默記在心裡,等有機會報復回去。
機會不是想有就有,大部分時候,隻有打落牙齒和血吞。
但他每一回被欺負,無論說不說,大他兩歲的姐姐陳秀都會飛快發現。她會抱著他問疼不疼,隔天用點小計謀,就能讓那群欺負他的人吃癟。
這是他們不會對父母說的小秘密。
那個時候,陳秀在他眼裡無所不能,是他最親最驕傲的姐姐。
陳勤怔然出神,忽地記起知曉陳秀被賣的那天。
災年饑荒,顆粒無收。傢裡揭不開鍋好些天,爹娘成日唉聲嘆氣,他有些害怕,陳秀卻牽著他的手說沒關系。
沒關系,會好的。她這麼安慰。
可當他給鄰村的親戚送完東西回來,僅僅半日,會照顧他、安慰他,會溫柔地牽住他的手,趟過清晨潮濕的蘆葦蕩的姐姐,就不見瞭。
她被爹娘賣掉瞭。
無論怎樣大聲哭鬧、拼命叫喊,陳秀也不會回來。陳勤抗議地餓瞭自己三天,最後不得不妥協於饑餓之下,小口小口地吃娘喂來的稀粥。
那一刻,陳勤感到由衷的屈辱,以及自己的軟弱無能。
似乎也正是如此,在後來遇到老道,見識過對方的神異之處後,他才會義無反顧地跟過去,踏上飄渺仙途。
那是很久以前瞭,陳勤想,久到……他幾乎忘瞭個幹幹凈凈。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忘記的?
正出神間,前方驀然傳來孩童的叫囂聲。
陳勤蹙眉望去,卻見幾個高高壯壯的少年將矮小的李草團團圍住,手裡還拎著木棍或是笤帚,一看就來者不善。
“喂,傻子!跟你一起那個……那個妖怪,他去哪裡瞭!”
頂頭的曹老大咬牙切齒,先前他被嚇跑後,到處跟大人說碰見瞭妖怪,卻沒一個信他。
爹娘煩他丟人,硬是關瞭他數月讓他好生念書,差點沒把他關出毛病來。
這剛放出門,他便叫上狐朋狗友,壯著膽子,誓要把那妖怪捉給不信他的人看。首當其沖就蹲到瞭李草。
“啊啊……”李草一見他就想跑,卻被其他孩子攔住瞭去路,隻能恐懼地蹲下身抱住腦袋,熟練地護住腦袋。
“今天沒空揍你!”曹老大不耐道,“讓你帶路,聽到沒有?幾個月不見,倒是穿得像模像樣,是不是偷瞭哪傢的?”說著,隨意地一腳踹去。
暗處,陳勤差點被氣笑瞭。
當著他陳晚風的面,欺負他的小外甥?
聽口氣,也不是第一回,都是熟客瞭。
真是……好膽!
曹老大腿剛伸出去,就覺一陣勁風打在膝蓋下邊,狠狠一折。
瞬息之間,隻瞧見抱頭蹲下的小乞丐身後,出現瞭一個月白華服的男人。
“你,你是誰……啊!!”話才出口,就演變成瞭慘叫。
曹老大後知後覺地感到腿骨斷瞭一般疼痛,摔倒在地,鬼哭狼嚎起來。
不過他的鬼哭狼嚎淹沒在一片痛呼聲中,仿佛花朵綻開的盛況,圍住李草的幾人紛紛仰倒在地,七葷八素。
陳勤走過去,拎起曹老大的衣領晃瞭晃:“你所言妖怪,是何意?”
“妖怪啊!”曹老大慘叫,被男人駭人的註視嚇得直接失禁,哭哭啼啼道,“跟、跟這小子經常一塊的那個人,他左眼是藍色的!是妖怪!”
“一派胡言。”陳勤嗤之以鼻,“妖怪之談何其嚴肅,不過瞳眸異色,許是外域血脈,許是眼部患疾,何來妖怪一說?亂傳謠言,其心可誅!”
他松開手,丟垃圾似的扔掉曹老大,環視一圈,眼神漠然:
“念在你們年紀尚小,這回隻稍作懲戒。若下回再犯,可休怪我無情。”
這裡不算多偏僻,很快,孩子的哭喊聲就引來瞭鎮民前來查看。
“大壯!”一個女人尖聲撲到其中一個身旁,將人扶在懷裡,“你這是咋瞭?別嚇娘啊!”
陳勤把還不知道發生瞭什麼,瑟瑟發抖地透過胳膊朝外張望的李草抱起來,準備離去。
“是你做的吧!”身後,卻有男人縮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沖他喝道,“打完孩子就想跑?”
“傷我孩兒!”那女人跟著叫道,“你拿什麼來賠!”
“是啊是啊,光天化日的,這怎麼瞭得?”
陳勤並未開口,隻一一掃過喊聲最大的幾人。
被掐住脖子般,他們頓時發不出半點聲音,在男人輕蔑的目光下瑟縮不已。
見無人說話,滿場鴉雀無聲,陳勤心情稍霽,冷哼一聲:
“誰先動的手,長眼睛的自然清楚,那些木棍笤帚,可並非我拿來的東西。”
有人咕噥:“小孩子之間玩鬧,大人插手也太……”
“你管這叫玩鬧的話,”陳勤向他那邊走出一步,“我也不介意和你玩鬧一番。”
那人再不敢出聲。
陳勤瞇起眼,猶覺胸中一團火氣,但所見皆凡人,他不屑動手。沉吟半晌,才沉聲道:
“這孩子是傻子,我可不是傻子。今後若誰動他,我不介意親自登門拜訪,玩鬧玩鬧。”
“你,你憑什麼這麼囂張!”
“憑我……”
憑我是太虛門峰主首徒,憑我已臻元嬰之境,憑我殺爾等如滅螻蟻。
憑我不再如當年一般弱小,有能力護我想護之人。
陳勤抱著李草,冷笑一聲:“憑我,是他舅舅。”
他慢步離去,無一人敢攔。
……
自那日後,不知是否為錯覺,李草似乎不再那麼戒備他。
陳勤依然貫徹暗中觀察的方法,偷偷跟在對方身後,然而這點再也瞞不過已經知曉他存在的小團子。
他直覺機敏,好幾回猜中瞭陳勤的藏身之處,朝這邊扔小樹枝和小草團,沒有懸念地被陳勤接住。
最開始,陳勤還以為這是厭惡的表現。
但他很快發覺,李草對朝他這邊扔東西,且東西一去不復回的情況,似乎很有興趣,一直咯咯笑著。
仿佛在和他玩什麼遊戲。
一來二回,你來我往,朝陳勤扔來要他接住的東西花裡胡哨起來。
撈到的小魚,編好的草環,撿到的漂亮石頭……次數多瞭,李草也大膽多瞭,有時還會伸出手“啊嗚”叫喚,讓陳勤把東西還來。
就好像隻是分享給他看看一般。
陳勤並不太明白這樣做的意義何在,不過他沒有拒絕。
這回也是如此,接住李草拋來的物件後,對方嚷嚷著,他便現出身形,走上前,把手裡東西遞過去。
順便瞥一眼,粗面做的窩窩頭,先前去楊嬸傢給塞的,還熱乎著。難怪觸感軟綿綿的。
然而,李草並不接過,反倒仰起臉,一邊仔細地看他,一邊從懷裡掏出另一個窩窩頭來,大口咬下,同時指瞭指陳勤,“唔唔”兩聲。
陳勤迷惑:“你……要我也吃嗎?”
“唔!”
“我辟谷多年,無須進食。”他搖搖頭,李草卻持之不懈地指著他。
陳勤有點好笑:“辟谷,懂不懂?不用吃飯——算瞭,傻成這樣,你肯定不懂。”
他撩開衣擺,在李草身旁坐瞭下來。側過頭看小傻子,啃得一臉滿足,無比開心。
陳勤捧著窩窩頭,不禁想起謝征的話。
他愛吃什麼,愛玩什麼,想要什麼。
重要嗎?
不重要嗎?
這些細碎的、樸素的、很快便會泯滅在日復一日中、消彌於記憶深處的幽微歡喜,真的不重要嗎?
陳勤試探地咬下一口窩窩頭,泛著微微甜意的面香,盈滿口齒之間。
很久很久以前,他好像嘗過類似的味道。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