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道別

作者:扇九 字數:3169

是夜,東塔來瞭一位“不速之客”。

推門瞧見應常六那張輕佻笑臉時,謝征有那麼一瞬,很想閉門謝客。

看出他的不歡迎,應常六也不口花花瞭,連忙直切正題:“我有話說。”

他目光往塔外偏移瞭下,眼中不自覺帶著些懇切:“能出去嗎?”

“……”謝征沉默片刻,關好門,隨他一齊走出塔樓。

夜涼如水,微風將藤蘿枝葉拂得左搖右晃,謝征跟在應常六身後,一路走到臨近南塔的交界處。

這邊靠著湖泊,水汽多少驅散瞭些融天爐下的燥熱。

應常六輕車熟路地順坡而下,踩過有些潮濕的泥地,在湖邊隨意坐下,沖謝征招招手。

謝征走近後,才發現他早在這裡鋪瞭些樹葉,可供兩人席地,顯然早有準備。

他站在原地,看著應常六,對方卻恍然不覺他的冷淡一般,拍拍身旁,熱情招呼道:“謝道友,這邊。”

見人依舊不為所動,他一敲腦袋,笑道:“哎,瞧我,待客之道都忘瞭。稍等稍等!”說著,便伸手去拔身旁釘在地裡的小木樁。

那木樁鉆得挺深,上邊掛瞭一條漁網。應常六把漁網從水底撈上岸,裡頭,居然是一壇封得嚴嚴實實的酒,還有兩個青瓷杯,準備還挺周全。

他一掌拍碎泥封,解開底下的紅綢,又擺好酒杯,斟滿瞭,才再度抬頭,比瞭個“請”的手勢,但笑不語。猜不透應常六究竟要賣什麼藥,謝征輕輕蹙眉,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

明月高懸,遙遙能望見對面南塔下的兩排花樹。

湖面上涼爽的潮濕迎面撲來,應常六舒愜地瞇起眼,對月舉起酒杯。

“此時此刻,真該吟詩一首,”他一口將酒水飲盡,咂咂嘴,“可惜,我肚子裡沒幾分墨水,就不獻醜瞭。"

“不過話說回來,吟詩我不行,說書可是一等一的。”

應常六轉過那雙桃花眼,微微笑道,“我這兒有一個無趣的故事,謝道友可要聽否?”

這大概就是他把自己找出來的原因瞭。

謝征沒有作聲,任他分說。

好在應常六本就不需要捧場,要的隻是一個聽眾,眼前這位就很好。

他重新斟滿一杯酒,仰起臉,視線逐漸迷離,仿佛陷入遙遠而陌生的回憶中去。

“從哪裡說起好呢”他喃喃道,“好吧,故事發生在一個,和今晚極為相似的月夜。隻不過那天月亮被砍去瞭半邊,不算亮,正可謂是月黑風高,”

月黑風高,殺人夜。

明淶常氏被一夜滅門,鮮血潑滿瞭庭院的每一寸地,滲入泥中,淪為花肥。

要問常氏何許人也?一個名聲不大不小的修真世傢。

放眼氏族頗多的明淶,常氏真算不得什麼厲害存在,全傢修為最高的老祖,也不過築基期,停在築基巔峰許多年,不得寸進。

像這樣的小門小戶,當地就有個差不多的,姓徐。

兩傢針鋒相對、搶奪資源、比拼子女門生,也並非一兩日,早就為雞毛蒜皮的事結下瞭梁子。

道修長生久視,日子長瞭,雞毛蒜皮多瞭,就不止是梁子瞭。

而是怨。

常氏在當地年歲較久,徐傢則是後來的氏族,這些爭端中,總是徐傢吃虧更多。

看上去,似乎是常氏略占上風,奈何,徐傢有個十分爭氣的兒子。

三靈根的天資,入仙門毫無問題,再加上從小發掘,順遂地拜入一位結丹老祖座下。

反觀常氏呢?子女加起來有六人,卻個個不頂用,尤其最小的那個,從小頑皮得很,要人逼半天才肯打坐修煉半個時辰。上頭哥哥姐姐又寵著,磋磨到十一歲,才勉勉強強邁入練氣二階。

比起天資不足但足夠勤勉的親人,活脫脫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

“然而,蒼天無眼。”應常六嗤笑道,“常氏上下,唯一活下來的,偏偏就是那個廢物。”

“該怎麼稱呼他呢?”他晃著酒杯,低下頭,眼底倒映著波光粼粼的清液,“他有三位哥哥,兩位姐姐,是常氏第六子就叫他常六好瞭。"

常氏的滅頂之災,自然來自死對頭的徐傢。

那段時日,兩傢又一次因利益起瞭沖突,正好徐傢嫡子回傢拜訪,還稍帶瞭他的那名師父。

結丹修士何曾將一小小小氏族放在眼裡?最高修為不過築基,揮揮手的事情。

所以,他就揮瞭揮手,一夜滅瞭常氏。

隻有被打暈塞在地窖裡的常六逃過一劫。

他醒來後,面對滿地親人屍首的狼藉,跪著哭瞭很久。

等哭夠瞭,他默默發誓一此生,定要報這血海深仇。

“.

結丹期啊,對你我而言,真算不得什麼。”應常六笑道,“可在那個築基巔峰就能當上氏族老祖的小地方,那就是一座,一輩子都橫亙在眼前,不得跨越的大山。”

謝征聽到這裡,心中有幾分異樣。但他依舊沒有開口,也沒有去動手邊的酒水,由應常六一人在旁自斟自飲。

那日後,常六改頭換面,背井離鄉,四處打探變強的辦法,得到的回答卻隻有一個。

“要是我知道,還至於在這兒跟你扯皮?”

他這樣徒勞地流離瞭四年,滿懷絕望,不眠不休瘋瞭般修煉,卻才堪堪抵達練氣四階。

方才知曉,天資之間的差距,竟如此可怕。

就在他幾乎崩潰之時,有一個人出現瞭。

說到這裡,應常六停瞭一停,喝瞭口酒。

他臉上已有醉態,口齒還算清楚,一邊回想,一邊形容:“他是個…很強、很冷肅、很拘禮、很嚴正的人。"

一身裁剪簡單的黑衣,領口衣袖打理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茍。

常六摸爬滾打四年,早已養成瞭副識人的好眼色,不再是當初嬌氣兮兮的小紈絝。

隻看對方喝個茶都要焚香換盞的講究模樣,還有舉手投足間的優雅貴重,就知出身極好,興許是什麼大世傢的修士。

這是他難得的機會。

意識到這點後,常六臉上的笑更加謙卑,噓寒問暖,用諂媚來形容也不為過。

但黑衣人並不在意他怎麼做,喝完茶後,隻問瞭一句話:

“你想變強?無論如何也要?”

常六被他問得愣住,過瞭一會兒,他一聲不吭,在人來人往的茶樓裡徑直跪伏。

“無論如何。”被異樣的視線圍繞著,常六也不在乎,梆梆連嗑三個響頭後,他抬起一片通紅的額,雙眼也泛起血紅,“我無論如何都要報仇!求尊駕助我!”

沒有叫他起來,黑衣人出神地望著他,像是在確認這個少年的決心,又像是在懷念什麼。

他不說話,常六就一直用力地磕著頭,半晌,直到眼前都見瞭血光,那人才制止道:“行瞭,隨我來。”

暈頭轉向地直起身,常六才發覺,他們已不在茶樓中瞭。

那是片空無人煙的樹林,黑衣人背著手,又一次問:“無論如何?”

常六擦瞭擦額頭,深吸口氣,決絕道:“無論如何。”

“即便是死?”

“隻要能讓我親手報仇,殺死那個結丹老祖,滅瞭徐傢,我願一死瞭之!”

“會很痛苦。”黑衣人忽然道,“你將變得不再是你,像一具行屍走肉。那種感覺,比死、甚至比仇恨更可怕。這樣,你也願意?”

常六道:“我願意。”

“那好但願,你不要後悔。”

“.

他後悔瞭麼?”謝征問。

應常六一怔,手指一擰,像是要開扇。

可今日他並未帶著那副慣用的折扇,隻能摸摸下巴,答道:“不好說。”@“他的無知無畏,換來的是飛快進境的修為。不到十年,便爬到瞭結丹期。”

“突破後,他第一時間去打聽瞭那個老祖的消息,殺死瞭他,還有當年籌謀瞭滅族常氏的所有徐傢人。”

“報仇,自然是很痛快的。可代價,自然也是很沉重的。”應常六沒有談及究竟是何代價,開瞭個玩笑,“大概隻有和選瞭放棄報仇的另一個常六聊聊,才知道後不後悔吧。”

“謝道友,”他又問,“在你眼裡,應常六是個什麼樣的人?”

謝征如實道:“輕佻,油滑,不正經。”

“印象這般差嗎,看出來你不待見我瞭。”應常六悻悻摸瞭摸鼻尖,謝征又瞥瞭他一眼:“今晚除外。”

“是嗎。”他閉上眼,苦笑道,“其實我並非是那副樣子。好像也不是這副樣子。”

應常六捧起酒壇,將裡頭的最後一點酒液飲盡,抹瞭抹嘴,忽而大笑。

笑完,又淚流滿面,仰頭質問:“我…我啊!究竟該是何模樣來著?”

謝征無言。

等發完瘋,應常六解下腰間爭命,嘆瞭口氣。

“多謝你願意陪我一程,謝道友。”他問,“有明凈珠在,你師弟傅儀景,他會好吧?”

見人輕輕頷首,他露出一抹復雜又釋然的神情,將手裡的爭命劍擲入湖中。@那圈漣漪緩緩散去,他收回目光,轉頭看向謝征,說:“我要走瞭。"

看到謝征眸中異色,應常六失笑:“想什麼呢,沒死。我是說,我要先一步離開這裡。”

“聽聞小明光還睡著,幫我和他帶句話吧,就說”

“再見面,別被我嚇一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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