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一半

作者:扇九 字數:3979

應常六此人,著實有些古怪。

初見時,與書中的形象並無差別,油嘴滑舌、嬉皮笑臉,看不出真心。

唯有相別那莫名其妙的一晚,他借酒透露出幾分沉鬱苦痛,謝征才稍有改觀。

但無論是哪一面的應常六,都不似眼前這個人。

相同的外貌,相同的嗓音,相同的打扮。

可眼神、氣質,乃至說話的腔調、下意識的小動作,和之前截然不同,完全變瞭番模樣。

若過去是輕浮浪子,慣會花天胡地;那麼如今恰恰相反,一見便知是位十分正經的君子。

“應常六?”那邊,蔚鳳也註意到來人,神色一喜,“你也收到請帖瞭?煉器大會為何不告而別?還有你叫清規師弟給我帶的話,什麼別被你嚇一跳,幾個意思…"

應常六待他一連串問完,才禮貌地沖他點點頭:“蔚道友,上回是應某失禮瞭。”“?π

他一向是喊“小明光”的,蔚鳳一愣,還真被嚇瞭一跳。

@“你捉弄我呢?”他失笑地走過去,打算拍拍應常六的肩,“說起來,上次不便多問,你要明凈珠作何?可是有什麼難處?”

卻不想應常六往旁邊微微移步,躲開瞭他的觸碰。

“蔚道友,”那雙眼裡沒有半分輕佻玩笑之色,平靜地望著他,“先前的事情,過去就過去瞭。應某如今難處已解,並不需要明凈珠,多謝你記掛。”

蔚鳳高高挑起的眉頭逐漸緊皺,從上至下打重新量瞭遍對方。

過瞭一會兒,眼眸沉沉,語氣異常冷凝:“你是誰?”

應常六。”

“你是應常六?笑話!”

似乎有些煩惱蔚鳳的態度,應常六沉默片刻,忽而開口:“你我第一回見面,是在雲儀落葉湖”

三言兩語,將他們初遇的事抖瞭個幹凈,包括一些不為人知的、蔚鳳年少時吃癟的糗事。

蔚鳳聽得神色風雲變幻,即便是奪舍搜魂,也不該有這樣清晰的記憶。

更何況,對方在提及這些時的語氣、神態,的確又有瞭些過去的影子。

所以.

這人當真是應常六?!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喃喃道,“發生什麼瞭?你為何變成瞭這副樣子?”

“因緣巧合,不便贅敘。”應常六頓瞭頓,唇角掀起一個苦笑,“人生在世,總有些不得已的時候,此為我的選擇,不必傷懷。”

這番話說得雲裡霧裡,叫人聽不太明白,蔚鳳啞口無言。

應常六臉上的苦澀稍縱即逝,很快,又恢復尋常,長眉薄唇,顯得很是沉靜。

舉手投足規整有度,一看便知教養極好,予人矜貴之感,令那張隻是周正的臉都出塵幾分。

這般面貌讓謝征驀地記起一個人。

在那晚的故事裡,改變瞭常六的命運,讓他從一介微末修士步入天才之列的黑衣人。

冷肅、嚴正、拘禮,一絲不茍。

如今看來,應常六當日的描述竟能一一對上。

莫非,這就是應常六換取修為所要付出的代價?

參加煉器大會、想要明凈珠,就是為此?

謝征心中一沉。

應常六為自己所鑄之劍取名爭命。

所謂爭命,爭的是誰的命?

他的插手,究竟改變瞭什麼?@那個貪聲逐色、尋歡作樂的應常六,真的還活著嗎?

說不清的負疚和罪惡感,沿著脊背冉冉爬起,令他幾乎毛骨悚然。

他定定看著應常六,思緒紛亂,唇角抿直,用力到有些泛白。

下一刻,攜著淺淡清香的身體就輕輕靠瞭過來。

餘光瞥見傅偏樓神色如常,卻借著寬袖掩映,在底下悄悄牽住他。

冰冷的手指勾住手心,安慰地貼瞭過來。

“不要多想。”傳音入耳,清澈的嗓音異常柔和,“陰差陽錯罷瞭,不是你的錯,你不能連這個都算在自己頭上。”

或許是那陣寧神的花香很有效果,謝征忽而平靜下來,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動搖。

傅偏樓說得不錯,萬物皆有定數,他想改變些什麼,就難免顧此失彼。

最重要的是身邊的這個人。

無論如何也好護好,不容有失。

那邊,許是看幾人都收拾好瞭心情,應常六再次開口。

“傅道友,你快結丹瞭?”他看向傅偏樓,眉頭微微皺起,毫不掩飾神色裡的擔憂,“怎會這般快分明一年前還隻有築基初階”

聽到他的喃喃,傅偏樓有些不解:“怎麼?”

盡管他的進境拿出來看是很嚇人,但在場嚇人的可遠不止他。

蔚鳳、謝征、還有遮掩過境界的瓊光,乃至那邊的陳傢舅甥和小吉女,無不是年紀輕輕就修為不凡,他好歹還有個天靈根的名頭頂著,算不得多離譜。

就是應常六自己,也早早結瞭丹,有什麼好驚訝。

然而,應常六搖搖頭,目光掃過身旁幾人,說道:“可否移步一敘?單你和我。”

這便是有話不好讓外人知曉的意思瞭。

傅偏樓蹙瞭下眉,雖然性情大變的應常六沒有之前那麼輕浮得令人討厭,但總覺得處處透著違和與古怪,他並不想與之獨處。

況且,對方註視著自己的眼神依然熱切。

隻是壓抑得很好,拘謹克制,不若過去一半癡迷外露。

以往不懂情愛的時候,就當玩笑過去瞭,他還犯不著為一介花花公子的示好較真。

可現在,傅偏樓很清楚應常六的神情絕不是為色所迷,而是更沉重的什麼。

似藏著千言萬語,有逾千鈞。

他無意於回應這莫名其妙的沉重,欲出言拒絕,謝征卻先一步道:“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語氣淡淡,莫名有些冷意。

應常六則很堅持:“此事關系重大,還望道友通融,不會很久。”

他一雙眼直直盯著傅偏樓,低聲說:“有些東西,我定要告知你.

在事情變得無可挽回之前。”

態度之嚴肅、形容之鄭重、神色之認真,甚至帶著懇求。

傅偏樓猶豫片刻,終究答應道:“好,希望你別說些無聊的東西。”

應常六面上一喜:“我先前來時,那邊行廊恰巧無人,傅道友,請隨我來。”

傅偏樓正要跟上去,才發覺他還在袖底牽著謝征的手。

掌心溫熱,將他素來寒涼的皮膚都捂暖瞭,恍如融為一體,故而誰都沒有發覺不對。

耳根一熱,他若無其事般抽回手,朝師兄輕輕點頭:“我去去就回。”

說罷,轉身離開。

在身後之人看不見的地方,他將雙手揣進袖裡,借著衣料掩飾緩緩交握在一起。

淡淡的暖意渡來,傅偏樓小小呵出口氣,唇角不自覺地翹瞭翹,腳步也跟著輕快許多,像隻偷到腥的貓。

謝征定定凝視著那兩道背影,直至其消失在紫藤盡頭。

他抬起空落落的手,看瞭許久,久到旁邊的蔚鳳忍不住問:“清規師弟,怎麼瞭?”

“無事。”

謝征撫上身側紫藤,註入靈流,枝葉招展,不多時“噗呲”吐出一朵花靈。

清冽的香氣,寧神靜心,卻始終無法驅散那陣難以言喻的滋味。

很不快。

他前所未有地困惑起來,默默想道。

為何我如此不快?

四下靜謐無人,紫藤鋪天蓋地,應常六停步後,傅偏樓也停瞭下來。

心神從飄飄然中抽離,他眉眼瞬間冷然許多:“有什麼事,說吧。”

知曉他不待見自己,應常六微微一滯過後,也不賣關子,在周圍設下隔音陣,單刀直入:

“傅道友,你不能再修煉下去瞭。"

“?"

傅偏樓意外地挑起眉:“此話何意?”

“傅道友對自己的身世知道多少?”

“這麼說來,應道友好似很瞭解我?”

應常六沉默一瞬,隨即道:“略知一二。”

他能說出這句話,可見真知道些什麼,這令傅偏樓心下警覺的同時,面上緩緩浮現瞭笑意。

“看來應道友當真不簡單啊。”他一邊笑,一邊垂下睫羽,藏住眸中的狐疑,“正巧我也知道一些,不妨說說看?”

“你,誕於融天爐。”

“!"

被他一語道破,傅偏樓心弦震顫,齒關咬緊,止住臉色的變化。

神識遊蕩,飛速回憶著每一世裡這人的身影沒有、沒有、哪裡都沒有。

這人自拈花大會後便銷聲匿跡,偶爾傳出些雞毛蒜皮的名聲,絲毫不引入註目。

而他彼時還未能邁出清雲峰,唯一的一次,也僅僅是跟著方小茜和對方擦肩而過;那個應常六雖也嬉皮笑臉的,卻沒有朝他獻過殷勤,和如今的態度大不相同。

簡直太奇怪瞭。

這個謎團似的應常六,究竟是什麼人?

“你為什麼會知曉這些?”

他抬眼冷冷逼視著對方,隻聽應常六柔和下嗓音,說道:“因緣際會罷瞭,莫要著急。”

“別怕我不是你的敵人。”

講出這句話時,青年的神情彌漫出苦澀與沉痛,而那沉重之中,又有許多歉疚。

他嘆息一聲:“看來你知道得很清楚瞭,也好,省去些功夫。”

傅偏樓半信半疑:“叫我不要修煉,意欲何為?”

應常六道:“你乃道門奪天盟所謀下的一環,是一半的仙器,想必這些你已知曉。”

雖不清楚奪天盟是個什麼東西,可聽名字也大抵能猜到,傅偏樓點點頭。

應常六於是又問:“那麼,你知道另一半的仙器在哪裡嗎?”

“聽說在清雲宗。”

“是,在清雲宗。”應常六深吸口氣,“另一半.

是柳長英。”

提及這個名姓時,即便十分壓抑,他的音調也情不自禁地上揚,帶著刻骨銘心的憎恨與殺意。

傅偏樓則顧不得他語氣如何,愕然重復:“柳長英?”

“你說,另一半的仙器是柳長英?”

他瞪大眼,不可思議,“可三百年前仙器鑄成之時,他便已是極強的修士瞭……”

和他不同,他是一出生、還是個懵懂的嬰兒時就被投入爐中。

柳長英呢?

天下難不成有誰能逼著這人祭爐成器嗎?

他是自刎於爐前。”

應常六淡淡道,“心甘情願,被當作鑄器的材料,奉獻那一身骨血靈肉,成為道門最鋒利的一把武器。”

那仙器名為奪天鎖,打一開始,就是成對的。沒有你,奪天鎖奪不瞭天。”

“你的修為越高,越接近他,便越是契合。等你步入大乘,他就可以與你合二為一。屆時奪天鎖成,原本的天道會徹底覆滅,你的神識也會跟著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扶住青年搖搖欲墜的雙肩。

“柳長英一直在等你!絕不可遂瞭他的願!”

應常六失態的模樣像隔瞭一層霧,朦朦朧朧的一瞬間,傅偏樓想瞭很多。

前世,他被關在清雲峰上,哪裡都去不瞭的時候,曾經很困惑。

這樣關著他,有什麼用呢?

成玄先不論,他的好師尊、冷心冷清的道門第一人,看上去也不稀罕他血脈的這點用處。

那麼,為何收他為徒,為何將他禁足,為何要他勤勉修行、成長到有能力叫喚、反抗和給清雲宗添堵的程度?

放任心存敵意的人韜光養晦,也太愚蠢。

“.

原來如此"

傅偏樓諷刺地揚起唇角。

原來如此,愚蠢的是他。

那些人早就計劃好瞭所有,設下天羅地網,等他羽翼漸豐。

無論他怎樣掙紮,也逃不過被宰殺的命運;自以為成長到有瞭抗衡的力量,殊不知正中下懷。

就像傢養的雞鴨努力啄食,將喙磨尖,其實不過養肥瞭肉,好將自己送上餐盤。

在他們眼中從出生起,他就註定是一介死物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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