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也好、柳長英也好。
若是他就此荒廢,刻意磋磨在結丹前,一直庸庸碌碌下去,便能避過禍端瞭嗎?
他相信,即便自己成瞭一個廢物,他身邊的這些人也會將他保護得嚴嚴實實,不會受半點傷害。
可傅偏樓不甘心。
無能為力,乃他生平痛恨之最;永安鎮的慘劇,有那一回就夠瞭。
更何況就算修為不夠,隻要他為仙器之身,柳長英總有一日會找上他。
到時候,難不成要他畏首畏尾地藏起來,躲在別人身後?開什麼玩笑!
他閉上眼,平復瞭番心緒,復又睜開。
“按你說的去做,無非因噎廢食,太傻。”漆黑眸中流淌過一縷癲狂,“柳長英在等我甄至大乘,好合為一體、重塑仙器、執掌天道?我倒想看看,他能不能做到,吞不吞得下我的神識!”
應常六不禁語塞,望他半晌,苦笑著一嘆:“看來是我多事瞭。”
“不,能提前知曉,也能早做準備。”
傅偏樓搖搖頭,“盡管我還是不清楚你是何人但,多謝你。”
他想瞭想,又問:“對瞭,那個‘奪天盟’是怎麼一回事,可否詳談?”
“一幫不入流的東西罷瞭,而今樹倒猢猻散,已然覆滅。”
應常六面容冷酷,嗤然道,“扯著天道不公的借口來滿足一己私欲,哼,天道不公?倘若天道都有偏愛,俗人又怎堪一碗水端平?”
他譏嘲完,繼續為傅偏樓解釋,嗓音發寒:“奪天盟是一個獨立於宗門外的組織,由一個名為秦知鄰的傢夥建立,像這般的存在,三百多年前道統繁盛時有很多,起初,誰也沒有在意。”
秦知鄰?
傅偏樓一驚,周啟和周霖那對兄妹隨瓊光再次回到問劍谷後,被好生詢問瞭番身世來歷。
這個名字,他從瓊光口中聽說過,不正是麒麟的生父嗎?
他們口中跟著父親做壞事、屠戮麒麟半妖的那幫人,莫非就是這奪天盟?
“他們打著研究丹方、鑄造靈器的旗號,四處搜刮靈藥材料,籠絡煉丹師和煉器師,作風極其霸道。也不知為何,竟真有瞭起色,勢力逐漸壯大起來"
應常六說得冷凝,傅偏樓則一一將情況對照上去,暗自心驚。
當年,秦知鄰是靠捕獲麒麟半妖,用上古大妖的血脈骨肉發傢的。
周若橙留下的半妖不多,大部分會裝成化形鹿妖或者羊妖混跡在修真界中,在曾經人妖還沒有如今這般對立之時,還是能有安息的一隅之地的。
可秦知鄰掌握著麒麟一族的所有古籍秘術,自然明白該怎樣找尋麒麟血脈,裝得再好也逃不過。
“待有人發覺不對,已然太晚。不到百年,奪天盟就成瞭一股誰也無法忽視的龐大勢力,作風囂張霸道,攪動得道門不寧,鮮少有人敢和他們正面相碰,要麼加入,要麼暫避鋒芒、忍氣吞聲"
“而率領這股勢力的共五人,統稱五尊主;除瞭秦知鄰神龍見首不見尾、作風異常低調外,其餘四者無不是當時最有鼎盛威名的修士。”
傅偏樓眉頭一皺:“莫非柳長英也在此列?”
“不,”卻不想應常六否定道,“奪天盟成立時,他年歲還輕,不過倒也與他有很大關系就是。不知你可否聽過方陲此人?”
又是一個熟悉的名字,傅偏樓抿瞭抿唇:“柳長英的師父,離開方傢加入清雲宗的那個,是不是?”
“不錯。”應常六停瞭下,神情閃過一絲復雜,似仇恨、似哀戚,但很快掩飾過去,仿佛無悲無喜。
“方陲,他是個天才,也是個瘋子。鑄器之道,無人能與他爭鋒,明凈珠便是他當年的傑作。”
方傢曾將他視為振興傢族的脊梁,卻不想這位天才求索突破不得,逐漸走入歧路。
“方陲認為,材料到底是妖獸死後方得,其中的靈氣會溢散故而,他愛用活物鑄器。”
傅偏樓後頸一寒,應常六滿臉漠然,繼續說道:
“這個做法在那時引起過軒然大波,令人妖之間的關系緊張過一段時日,後因太過殘忍,被指摘太多,方傢也無法容忍,罰瞭他好些次。”
“那之後的某一日,他忽然揚言與方傢一刀兩斷,加入瞭清雲宗。”
“明淶多世傢,清雲宗背後便有三大支脈,其中最為鼎盛的一脈,姓成;逐漸沒落的一脈,姓柳。”
傅偏樓低聲:“柳長英”
“柳長英的那個柳。”應常六頷首,“當年執掌清雲宗的宗主,乃成傢成子哲。此人狼子野心、精於算計,聽聞曾與秦知鄰愛上過同一位女子,頗有孽緣。後來,受邀加入奪天盟,是裡頭不可忽視的一道支柱。”
“他以無垢道體作引,說服瞭方陲加入清雲宗、並成為奪天盟的一員。”
秦知鄰、成子哲、方陲這三人,竟是如此湊在一塊的。
傅偏樓問:“奪天盟尊主有五,那還有兩個人是誰?”
應常六答道:“另外兩人,就沒有他們這般有名、和奪天盟關聯極深瞭。不過,也都是修為高深、
背景深厚的大乘期修士。”
足可見三百年前,這是怎樣令人心驚膽戰的一股勢力。
傅偏樓不禁心生疑惑那為何會覆滅、如今又為何毫無聲息、連一星半點的傳聞都未留下?
難不成也如心魔劫的事一般,遭到瞭某種力量的約束,不能說出口?
若是如此,應常六為何能告知他這麼多?
講完奪天盟的事跡,應常六不再多言,遞來一枚平安玉扣,叮囑道:“此為我的信物,倘若有難,便摔碎它,我會盡可能來幫你”
他深深看瞭傅偏樓一眼,“傅道友,萬事小心,尤其別讓柳長英瞧見你的臉。他雖不會離開清雲宗,但在外也多有眼線"
聞言,傅偏樓忽而一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應常六微不可查地松瞭口氣:“說得也足夠久瞭,謝道友他們大抵要等到不耐煩瞭,回去吧。”
“應道友,”傅偏樓在後頭喚他,“你看我。”
應常六不明所以,依言回眸。
瞳孔驟然一縮。
隻見簇簇紫藤下,青年長身玉立,姿容跌麗不可方物。
眼眸明亮,唇邊含笑,意態瀟灑風流,令人見之難忘。
“承修”
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處,下意識地叫出聲後,應常六反應過來,宛如從美夢中驚醒,臉色唰地慘白。
傅偏樓輕輕一笑:“我和他,真的很像,是不是?”
這回的笑便完全是傅偏樓的笑瞭,他和他的白龍父親面貌雖極相似,氣質卻相差甚遠。
應常六嘴唇顫動瞭下,眉目頹然。
“是很像,你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傅偏樓篤定地說:“你是三百多年前的人,你喜歡他。”
“”
應常六別過臉,自嘲地笑瞭聲,“三百年前的人?我嗎.
拼拼湊湊出來的東西,勉強算吧。”
“不是喜歡他。”
他垂下眼,但傅偏樓看得見那雙眼中透出的柔色,像是在回憶什麼,“我因他而活著。活到今天。”
我愛他。”
傅偏樓暈暈乎乎跟在應常六身後走出來時,原地僅剩謝征一人。
白衣黑帶,脊背筆直如松,從後看去,像是一隻振翅欲飛的仙鶴,風姿湛然。
他倚在憑欄處,低眉斂目,眼皮垂下,招搖地露出一點墨漬。
一動不動,任由紫藤末梢垂落在發間,平時掛在腰後的化業則架在欄桿上,盛放著一堆花靈。
看模樣,仿佛在沉思,時不時抬指送出一段靈流,紫藤欣喜搖擺,落下一朵掉在那堆粉紫色的香雪尖端堆就是這麼堆起來的。
傅偏樓瞧見,覺得這副發呆的樣子實在難得,心間微微發癢,像叫誰撓瞭一下。
“謝征,”他走過去,“我們說完瞭,蔚明光他們呢?”
謝征的視線緩緩移到他滿面笑容的臉上,怔忡片刻,才開口道:
“裴姑娘接到宮中來訊,要準備後日的拈花會,先走一步;太虛門弟子出瞭些事,陳勤須得趕回,陳不追說晚上來尋你;宣師叔他們去瞭另一邊,隨處走走。”
“那你在做什麼?”@他本是問的這堆花,誰知謝征瞥瞭他一眼,淡淡說道:“我在等你。”
傅偏樓一時啞然。
他總是心思千回百折,念頭彎彎繞繞很久,才會做出行動。
因而很多時候,一言一行都滿是刻意和算計,小心思藏得到處都是。
譬如他意識到自己心悅謝征之後的刻意疏遠,又譬如打扮來去,隻是想瞧一瞧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艷。
然而此刻,他沒有想任何東西,一片空白中,身體先一步動瞭。
他撲到謝征懷裡,宛如要蜷縮起來般,緊緊地抱住這個人。
就像曾經無數次,像還年幼那樣,好像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瞭。
除此以外他什麼都不想要。
“謝征,我,”傅偏樓語無倫次地說,“我聽說瞭一些事”
奪天盟的野心貪欲、萬般陰謀,哪怕過去三百年,依然令他不寒而栗。
而應常六的感情也一樣。一樣讓他感到懼怕。
愛?愛究竟是什麼?
和喜歡、思慕,是一回事?亦或更濃稠更沉重?時隔三百年,斯人已逝,也無法忘懷?
那麼,他愛謝征嗎?
他所謂的心悅,有深刻到這個地步?他就非謝征不可嗎?
還是說,止步於一時的悸動情思?或許日子一長,都不必對方回應,自己就先斷瞭念想。
傅偏樓心中亂糟糟的,埋頭不肯起來,謝征輕嘆口氣。
“傅偏樓,你把花靈撞翻瞭,全掉去瞭頭發裡。”
哦。”難怪這麼香。
發頂落下一隻手,揉瞭揉,接著,仔細地替他揀走發絲間沾連的紫瓣。
一片一片,慢慢地,重新攢作一團,放到他的手中。
“給你摘的,平心靜氣。”謝征道,“應常六和你講瞭什麼?說吧。”
傅偏樓朝身後瞅瞭眼,應常六不知何時已經沒影瞭。
他攥緊手裡的一把花,香氣太濃,令他慢慢感到呼吸艱難。
我完瞭。
他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一邊近乎痛苦地想,我完瞭。
宛如飛蛾撲火,粉骨碎身卻甘之若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