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薛正就拎著罵罵咧咧的錢生來瞭。
“大人,被告已帶到。”薛正扔下錢生,就朝著楚霽拱手復命。
原本跪在地上的老婦人,一見著錢生,就什麼也顧不得瞭,立刻撲上去,揪住錢生的衣襟,大喊道:“你這個畜生,還我的女兒!還我的老伴,還有我那可憐的女婿!”
錢生原本還在叫囂著,是哪個不要命的敢審他,就看見有一個瘋婆子撲上來要打他。
這還得瞭?錢生立刻就要還手。可他一個被酒色掏空瞭身子的紈絝少爺,哪裡是常年做活的張阿婆的對手?
楚霽直到看見錢生的臉都被抓花瞭,才給瞭薛正一個眼神。薛正立馬上前,將二人分開,還順帶狠狠地打瞭錢生一掌。這種人渣!要不是還要交給大人審案,他真想在錢府裡就一刀瞭解瞭他!
要知道,他沖到錢生房間的時候,他正要對一個絕色女子霸王硬上弓!真是死性不改,不知道糟蹋瞭多少人傢的清白女兒!
錢生受瞭薛正一掌,吃痛之下竟直接趴在瞭地上,倒也省得楚霽再讓他下跪瞭。
錢佑才見到自傢兒子趴倒在地上,就要站起,卻又迫於身旁秦縱的威壓,生生忍瞭下去。
楚霽將那塊佈料遞給薛正,薛正接過之後,拽起錢生的衣袖,翻開一看,果然見錢生的衣袖上,用銀線繡著一個“錢”字。兩廂一對比,真的是一模一樣。
“錢生,張阿婆狀告你強搶瞭她的女兒,害死瞭三條人命。如今物證已然查實無誤,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就憑一塊破佈,你就想定我的罪?”錢生向來是沒有頭腦的紈絝子弟,即便是物證已經如此確鑿的情況,他還是在叫囂著,一臉的不屑。
“誰知道這瘋婆子是不是上我傢偷衣裳去瞭?”
“我還沒有告她偷盜財物呢?”
“這塊佈,不也是物證嗎?”
“你知道我是誰啊?我是錢府的大公子!我爹是滄州別駕,我嶽丈是兵曹,手握兵權!你一個州牧,有多大的把握敢審我!”
……
楚霽也不理他,隻是在上頭冷眼看著,看看這二世祖能說出多少混不吝的話來。真是拖出去火化瞭,都能剩下一張嘴。
這時,人群中走出來一個漢子,跪倒在地上,說道:“大人!小的是五柳村的村民。兩年前,小人親眼看見錢生帶著一幫傢丁,到張傢去搶人,打死瞭張老漢和他傢的女婿。”
“小的真是忍不瞭瞭!他這個畜生,搶瞭人傢的女兒,又打死瞭人,現如今,居然還顛倒黑白,倒打一耙!就算是日後要被錢大人害死,小的今日也要做這個人證!”
這漢子的話一說完,人群中登時又走出瞭幾個人,跪倒在地上:“大人,小的也是人證!錢生的惡行,小的都親眼所見!還請大人明鑒啊!”
“小的也看見瞭,小的願做人證!”
……
楚霽覺得自己有些被感動瞭。
那個漢子其實是楊佑早就安排好的人,自然不怕錢有才的報復。可是他沒想到,這些普通的鄉民,也能勇敢地站出來。即使錢有才和馬元愷就坐在這公堂之上,他們也這樣不計後果地做瞭,為瞭自己心中所堅守的正義和人性。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佈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縞素。”(1)
楚霽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起瞭這句話。
他深吸瞭一口氣,一拍驚堂木,說道:“人證物證俱在。錢生強搶民女,草菅人命,本官按大雍例律,判其斬首。”
“楚霽!你敢!”錢佑才和馬元愷同時站瞭起來,睚眥欲裂地看著楚霽。
“爹!嶽父大人!救我!我不想死!”錢生這才慌瞭起來,聽見自傢老爹和嶽父的聲音,連忙求救。
“斬!”楚霽神情肅穆,將簽令牌朝著地下一扔。
隨著令牌落地,秦縱單手持戟,制住瞭錢有才和馬元愷二人。薛正拔出下屬的腰刀,森冷的長刀寒光一閃,錢生那囂張的頭顱落在瞭地上。
那顆頭顱在地上咕嚕瞭兩圈,雙眼瞪得大大的,似乎在疑惑,在滄州,怎麼還有人敢殺他呢?
當殷紅的鮮血在空中濺出一道弧線時,楚霽那張瑩白俊秀的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神情,可抿緊的唇瓣,還是泄露瞭一些那內心的不適。
楚霽是見過死人的,甚至可以說,他自己就曾差一點變成死人。格鬥場裡,被打到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是再常有不過的事情瞭。
血液,或許會讓有些人興奮。有時候,明明隻要對方認輸,便可定輸贏,但殺紅瞭眼的人,卻不會輕易停下。
楚霽大抵是屬於良知未泯的那一類,他向來隻求自保。若是對手認輸,他絕不會再進一步。
他並不害怕鮮血,隻是有些討厭,討厭到令他的心口有一些發悶。但他又無比地清楚,他未來要面對的,是這亂世之中,更多的鮮血。
正在出神的楚霽並不知道,秦縱也在看他。
秦縱想起瞭楚霽將他帶出鬥獸場的那一天,在楚霽的馬車裡,他額頭的鮮血滴落在楚霽唇邊,猩紅的液體,像是對神祇的玷.污。
那時的楚霽,眉眼含笑,連眼皮都不曾顫抖分毫,今日又怎麼會抿緊瞭唇瓣呢?
難道……他是偽裝出來的!
秦縱這才驚覺,楚霽竟然那麼地瞭解他。
以當時當日的情景,若是楚霽表露出分毫的害怕,秦縱都會按照原定的計劃,挾持楚霽,逃出生天。
這其實與楚霽是否害怕鮮血無關。但是他絕不相信一個會在人前展露懼意的人,能夠有膽量與他玉石俱焚;更不會相信這樣的人,有獲得這天下的權謀膽識。
所以今時今日的發現,才讓他更加動容。為瞭達到目的,楚霽強忍住瞭生理上的本能,雲淡風輕地同他對峙,這是何等的心性,何等的強韌?
對他自己,又何等的殘忍?
秦縱的唇瓣微動,想要說些什麼。
可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他身後的錢佑才已經當場暈瞭過去。
等衙役將錢有才抬回椅子上的時候,馬元愷卻突然說道:“下官願交出滄州兵權。”
“哦?”楚霽的神情恢復瞭正常,坐在太師椅上,目光直直地盯住馬元愷。
秦縱收回長戟,松開對馬元愷的鉗制,走回到楚霽的身邊。
馬元愷立刻走到公堂的中央,單膝跪地,抱拳道:“大人一心為民,下官深受感動。如今,下官年事已高,願交出手中兵權。隻是,滄州城外,落霞山上,有一群山匪,傷天害理,年年搶奪滄州出產的鹽,導致滄州連年欠收,百姓苦不堪言。還望大人能為瞭百姓生計,領兵出城,剿滅山匪。”
呵,好惡毒的心思。楚霽坐在椅子上,隨手甩著腰間玉佩,玩味地看著下方叩首在地的馬元愷。
他倒是戴得一手好高帽,在這麼多的民眾面前,一個勁兒地誇自己愛民如子,逼迫自己不得不前往落霞山剿匪。隻怕從前不受他二人擺佈的州牧,也是被他用這樣的伎倆,騙到落霞山下,然後兩廂夾擊,當場斃命。瞧瞧,這一連串的話,說得多流暢,一點都不像是個莽夫。
但隻怕這次,馬元愷的奸計,要落空瞭。
楚霽站起來,說道:“馬大人高義,本官將於明日,領兵五千,到落霞山剿匪!”
楚霽話音剛落,人群之中就沸騰瞭起來。但他們,卻不是因為楚霽的決定而高興。
剛剛主動站出來為張阿婆做人證的一個漢子說道:“大人,我們不用您去剿匪!您就留在滄州,我們就知足瞭!”
人群中又走出一人,跪在公堂之上,眼睛裡含著淚,說道:“大人是青天大老爺,是能替我們做主的人!您千萬不要去剿匪,以往去剿匪的大人,都沒能回來。”
“是啊,大人!我們不要剿匪,隻要您能好好的就行!”
……
一時之間,公堂之外,圍觀的民眾,盡數跪瞭下來。“大人不要去剿匪!”的呼聲,響徹雲霄。
楚霽連忙閉上瞭眼睛,他怕再不閉上眼睛,眼淚就要不聽話地跑出來瞭。
他不是那種純粹的好人,無論是懲治衙役,還是處死錢生,他一方面是為瞭自己的計劃,另一方面,也是為瞭在民間得到口碑。隻有受到百姓的擁戴,他的許多計劃才能夠實施。
可是當人民,真真正正地將一顆心,捧到你面前的時候,楚霽才知道,這是多麼震撼的力量,多麼難以言喻的激蕩和感動。
再睜開眼,楚霽的眼底已是決然。他開口說道:“諸位,請放心。待本官踏平賊寇,定給你們一個海晏河清!”
說完,楚霽就大步離開瞭公堂,他不想在人前掉眼淚。
馬元愷盯著楚霽離開的背影,眼睛裡充滿瞭怨毒。楚霽今日能不顧他和錢有才的阻止,強硬地斬龍鱗錢生,隻怕要不瞭多久,就能爬到他頭上作威作福瞭!絕不能讓他再待在州牧的位子上。
若不是還需要楚霽交代清楚關於龍鱗的事情,他必然讓人在落霞山下就宰瞭他!可是如今,也隻好等把他活捉上落霞山,逼問出龍鱗的事宜,再殺他不遲!
而從開始,就一直當透明人的黃鈞、劉為和趙恒三人,卻盯著楚霽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眼裡,有著一股灼熱。
他們都不是出身什麼豪門世傢的子弟,全都是各地察舉出來的孝廉。當年,他們被推舉為官,心裡懷著的,不也是安定民生,得百姓愛戴,傳千古美名的遠大抱負嗎?
如今,竟然都渾忘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