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子特殊,乃是乞巧節。
她本不想同對方在這日裡單獨出來,尤其是她要與之商討的還是退婚事宜。
可寧珩似乎真的很忙,她提瞭幾個日子,對方竟都抽不出身。
就算她心中有些怪異,但也隻能應下,因為若是再耽誤下去,兩人婚期便近瞭。
至於說那些街頭巷尾的流言,溫雪杳起初是不在意的。
但最近那流言儼然有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說溫雪杳不僅與溫傢下人暗通曲款,更是腳踩兩條船,一朝東窗事發,卻死氣白咧賴著與寧國公府的婚事不肯撒手,直要將寧珩一齊拖下水才罷休。
不過令人意外的是,這樣的流言很快便被另一樁事壓瞭下去。
據說那日長寧郡主在寧國公府外遇刺,官傢震怒,不僅罰瞭郡主身旁的護衛保護不當,連寧珩也挨瞭斥責。
可誰曾想,第二日官傢親自帶著宮裡的禦醫以及寧珩一同去秦王府看望受瞭驚的長寧郡主時,卻正巧撞見她與府中的門客廝混。
滿室荒唐,官傢大怒離開。
也不知是何人走漏瞭風聲,便將這樣的秘事抖露瞭出來,如今成瞭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談資。
此事一出,哪還有人顧得上溫傢三小姐身上那點捕風捉影的小事。
小暑講述這事兒時,溫雪杳倒是一臉平靜。
原因無他,隻因這樁事,她剛巧在夢中見到過,所以並不多意外。
她雖不會幸災樂禍,卻也偷瞭清閑,難得耳根子安靜瞭半月。
眼瞧著七月轉眼將至,比乞巧節相約更重要的,倒是還有一事,那便是乞巧過後不久的中秋之宴。
官傢在宮裡設宴,群臣歡慶,還特允瞭朝臣可攜傢眷一同參宴,共賞佳節之月。
溫相有瞭打算,想著在那日趁官傢酒過三巡,正是恣意酣暢之時,同他提出兩傢退婚之事。
父女倆分工明確,溫雪杳心中輕松,即使事還未成,卻已經覺得撥開愁雲,看到瞭清月。
這日,溫雪杳閑來無事,坐在長榻上拾掇著最近的拜帖,三三兩兩幾封,仍是父親下屬傢中子女送來的。她看瞭幾眼便興致闌珊,指尖輕輕將那薄薄的帖子撥弄開,然後便被一封書信吸引瞭視線。
竹紋紙上寫著溫三小姐親啟的字樣,筆勢流暢揮灑,勾挑如牽絲綿延,並不潦草,卻也不會過於剛正刻板。
她的視線先是移到信尾,看清落筆是“寧珩”二字,才復又重頭仔細觀之。
一封信默讀完,捏著紙卷邊緣的手微顫。
心中湧上一股熨帖和暖。竟是沒想過,寧珩會來這樣一封信。
寥寥幾字,全是寬慰她莫要在意前些日子的流言。
雖言辭中隻字未提那流言究竟為何,但她心中通曉,明鏡一般。也正是因為他如此表述,反而更讓人心暖。
溫雪杳舉著信,反復端看幾回,確定對方果真無半分責怪之意,也絕非別有深意,而隻是簡單的關心。她心中妥帖之餘,倒是倍感羞愧。
此事因她而起,本應是她同人道歉,如今倒成瞭對方反過來寬慰她。
因這一段插曲,原本醞釀好的、輕松愉快的退婚措辭,現在看來倒是顯得不夠莊重,溫雪杳不禁開始重新斟酌。
於是,等到瞭七夕那日,溫雪杳分外鄭重地梳妝。
她平日素著臉不加妝點,靈動有餘卻欠瞭幾分沉穩,不適宜今日這樣的談話,或會顯得她輕薄不夠莊重。
所以便特意梳瞭大方典雅的雲髻,簪瞭珍珠釵環,擇瞭靛青色的交領褙子配繡荷葉紋馬面裙,硬生生將俏麗溫軟的面容打扮出寧靜端莊的氣質才滿意。
兩人相約之地,是一處泛舟遊湖的碼頭。
路上,溫雪杳又將打好的腹稿朝著身旁的小暑念叨一遍,確定言辭準確,才緩緩舒氣。
“小姐,你如此看重此事,即使所言或有些冒犯,想必寧世子也是能理解的。”小暑瞧她緊張,忍不住寬慰,“或那寧世子本也覺得退去婚約也是無所謂的,甚至都不會覺得你冒犯,反而十分樂意呢。”
溫雪杳小幅度點瞭點頭,心想但願一切順利,莫要因她的嘴笨而旁生事端。
寧世子那樣好的人,做事處處妥帖,她也不願因此事而鬧得兩人難堪。
“小姐且寬心,您如此珍而重之地對待此事,寧世子應當會諒解的。”
溫雪杳瞧著遠處站在湖邊的人,由遠及近,待逐漸將那人的面容看得清晰,先前一路忐忑的心反倒逐漸平緩下來。
那雙眸子總是那般溫和寬厚,似無邊的雲彩包裹著縱容,讓人覺得無論對著他說出怎樣的要求,對方都不會覺得過分。
而對面的寧珩,八風不動的溫潤面容下,是藏在寬袍中緊緊攥住的手。
手心早已洇出一層薄汗,團在掌心,如攢起的一團烈火,順著跳動的、滾燙的血液,一路燃燒至心臟。
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因胸腔缺氧,而頭腦發暈。
朝他走近的少女明顯精心裝點過,在遠處闌珊的河燈映照下,一步一步,耀眼地朝他走來,那一步步就好似踏在他心上,連脈搏都隨之鼓動。
寧珩覺得,這無疑是一種信號。
是他此前,從不敢妄想的。
寧珩繃著端方如玉的姿態,優雅地將人迎上船。
“寧世子,多日不見,近來可好?”
“自是一切安好。”寧珩淺笑應道。
明明隻是分外常見的含蓄之言,他卻因今夜別樣的氛圍,品出三分旖旎來。
一番閑話後,溫雪杳微微正瞭神色,“實不相瞞,寧世子,今日雪杳約你出來,是有事相商。”
月色撲灑銀輝,落在少女側顏上,柔和而聖潔。
寧珩瞧著那雙晶亮的、顫抖的、緊張的雙眸的,不覺也將手攥得更緊。
“溫小姐不必拘束,但說無妨。”
“我與寧世子的婚約......”
寧珩心中生出期待,眼神暗含鼓舞。
“可否就此作罷?”
話落,寧珩面上表情瞬間僵住,再看她今日隆重的打扮,心底頓涼。
第16章退婚
“婚約,可否就此作罷?”
晦暗不明的陰影中,寧珩臉色頓僵,雙眸發虛,攥緊的手背青筋凸起。
臉上的平和險些破碎。
好在他及時控制情緒,強壓下心中的洶湧。
同樣是心潮狂舞,卻與片息前大相徑庭。
皇城司指揮使所見過的世面,顯然不包含眼前這一種。
饒是能對著暗牢裡,百餘種施之動輒血濺當場、白骨森森的場面連眼不眨一下的青年,此時對著一個溫軟淺笑的少女,卻也慌瞭神。
寧珩找回自己的聲音,臉上依舊是得體的笑,“溫小姐為何突然提起退婚,可是寧某有何處做得不妥當?”
短短須臾間,他心中已翻轉萬千,黑眸一片幽深。
他仔細回憶近日來與溫雪杳相處的每一個畫面,寥寥幾幅畫面,在他腦海中掰開瞭揉碎瞭,又拼接起來,反復上演。
然醫者不自醫,他到底也是庸人,如何能斷出自己的錯?
他隻能靜靜地、平和地註視她。
隻有他自己知曉,等待回答的片刻,他就像是被人縛在烈火上炙烤等待宣判的賭徒,滿心狼狽。
溫雪杳聽到寧珩的話,並未讓他久等,連忙搖頭否認,給出回應,“寧世子並無不妥之舉。”
寧珩此人,行事無不妥帖精細,讓人難以挑出半分錯。
她之所以提出退婚,自然與他毫無幹系。
寧珩睨她一眼,不生聲色地舒展手心,“瞧溫小姐的反應,應不是安慰在下說瞭假話,那便果真是沒有瞭。”
或許是溫雪杳每次面對寧珩時都能感受到溫和的包容,所以她在他面前格外放松,久久積壓在心頭的愁緒,似乎在這一刻突然有瞭宣泄口。
“實不相瞞,寧世子。雪杳覺得,這世間浮萍中,情之一字,少有堅若磐石、海枯石爛。多似黃粱一夢、過眼雲煙。”溫雪杳坦然道:“我心不在此,恐耽誤旁人,屆時再不歡而散,豈不更不體面?”
寧珩盯她半晌,問:“溫小姐這是不相信自己,還是不相信寧某?”
溫雪杳聞言不由蹙眉。
寧珩軟瞭聲調,“我的確需要一位夫人,依溫小姐所言,你便是我的唯一人選。”
溫雪杳的心因他這句話而短暫的凝固一瞬。
她倒是不會誤會寧珩說她乃是她心中的唯一人選是對她有任何男女之情,幾乎是下一秒便想明白,寧珩之所以會覺得她合適,應是想到若無情愛牽絆,那這場婚嫁反而簡單。
溫雪杳張瞭張唇,沒等開口,寧珩溫聲勸她,“溫小姐不必著急拒絕我,左右你我二人已有婚約,即使退婚也不是如此倉促就能定下的事。”
“我理解你不相信情之一字,我唯一能允你的,是若溫小姐他日入我寧府,便是寧某此生唯一的夫人,也是寧府唯一、且最尊貴的寧夫人。”
拒絕的話哽在喉嚨。
不得不承認,寧珩的坦白通透,讓溫雪杳心中產生瞭細微的動搖。
她是可以在退婚後一世青燈古佛相伴,歸隱山林,避世不問凡塵。
可父親和兄長依舊要在朝為官,有女有妹如此,就算那些朝臣明面或不敢議論,但背地裡也免不瞭要戳溫傢的脊梁骨。
她不敢再墜入情愛,無非是害怕大夢一場空。
若在最初,兩人便打開天窗說亮話,隻做那相敬如賓、世人眼中的佳偶,倒也不妨為一種選擇。
溫雪杳垂眸,纖長的羽睫輕顫,“寧世子,你且容我再想想......”
寧珩溫聲應:“不急。”
他出聲提醒道:“你我二人婚約乃官傢金口禦賜,若要退婚,也絕非你我二人就能草草決定的。”
溫雪杳聞言點瞭點頭,“此事我知曉,此前我已告知父親,若同你商討好退婚,絕不讓寧世子你為難,一切隻需由父親出面同官傢說就是。”
話落,對面青年沉默須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