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想,溫小姐既已思慮得如此周全,就是不知,若是今日將此事商榷好,令尊是打算何時與官傢提?”
溫雪杳小心窺瞭寧珩一眼,瞧他面容平穩,從容和煦,就知他隻是好奇隨意問而已,並無半分責怪之意。
於是她便也隨意答道:“父親原是打算在中秋宴那日,待官傢酒過三巡,興致酣暢時,同他提此事。”
“的確是選瞭個好時辰。”寧珩淡聲。
溫雪杳面色稍窘,小聲道:“不過今日聽寧世子一言,我回去後會再仔細斟酌的。”
天色早在不知不覺中變暗,遊船靠岸,微波推開繁星似墜落在湖面上的花燈。
寧珩下船,站在岸邊,緩緩伸出手。
朦朧月光照亮青年掌心清透的紋路,溫雪杳隻猶豫瞭一瞬,就大大方方地將手搭上去。
青年的手掌寬厚有力,如她想象中一般幹燥爽潔。
她提著裙擺跳下船,對方便順勢收回手,幹脆利落,絲毫不會讓人浮想聯翩。
寧珩抬著下頜朝著遠處熱鬧的燈火一點,“既已出來瞭,要不要逛一逛再回?”
溫雪杳沒有逛過七夕節的長街,“也好。”
上京城內不設宵禁,恰逢佳節,更是熱鬧非凡。
街上人頭攢頭,溫雪杳還需踮著腳尖,才能看清街道兩邊的景色。
她離開溫府時才剛及笄,在及笄前,少有能這樣悠然閑逛在街頭巷尾的時光,是以還未領略過這上京城夜市的繁華。
一雙小鹿眼晶亮,就連最普通的面塑人偶、紙糊的喜鵲燈籠都能將她的視線吸引。
迎面走來一對年輕夫婦,溫雪杳正探頭往別處看,被撞上前,寧珩突然伸手護在瞭她的身前。
她踉蹌兩步,雙手撐在他的小臂上穩住身形。
餘光註意到身旁擦肩而過的夫婦,那丈夫也做瞭同寧珩相差無幾的舉動,差的那半分,是那年輕小夥伸出的手,所護的位置乃是那婦人的腰身前。
溫雪杳不禁隨其動作下移視線。
女子小腹凸起,見著身邊人下意識的動作,眼角眉梢都帶笑。
而那男子,分明自己坡著腳,第一反應,卻是怕身子重的娘子摔倒。
對方手裡提著的蓮花花燈一閃一閃,晃瞭溫雪杳出神的眼。
天邊銀河爛漫,耳邊笑語叮嚀,她一時看得入瞭迷。
“第一次過乞巧節?”頭頂落下一道聲音,將溫雪杳飄忽的思緒拽回。
剛才那對夫婦早已走遠。
她點瞭點頭,對自己一路四處張望的動作瞭然於心,與對方問話相聯系,便能輕易揣摩出他如此問的緣由。
不過她從始至終也未想過隱瞞什麼,於是乎老實的嗯瞭聲。
“想不想要一隻玉兔花燈?”寧珩抬手指向不遠處。
溫雪杳聽出他語調的輕快,想到他或許是在忍笑自己方才沒見過世面的模樣,耳根子微燙。
違心拒絕:“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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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溫府的馬車上,溫雪杳提著一隻玉兔花燈,唇角漾起淺淺笑窩。
“小姐,不就是一個兔兒燈,怎得還樂成這幅模樣?”
溫雪杳瞪她,“瞧著好看,我心裡歡喜,你還不準我笑啦?”
小暑作勢求饒,彎彎著眼,“小姐冤枉,我何曾攔過。”
兩人正靠在一起嬉笑,忽而馬車一震,猛地停瞭下來。
溫雪杳臉上的笑意還沒散,雙頰都透著淡淡的粉,她眨瞭眨眼睫,將與小暑對視的目光錯開移到馬車前方。
“出什麼事兒瞭,為何忽然停下?”
溫雪杳透過車窗簾子縫隙看瞭眼,此處已離瞭方才熱鬧的西大街三條街外,兩旁寂靜,也不似方才那夜市上燈火長明。
她依稀聽到一陣低低的抽泣聲,與男子的哀求聲。
那動靜似乎就是從馬車頭傳來的。
溫雪杳秀眉微蹙。
“回三小姐,路邊有個不長眼的闖瞭出來,險些撞到咱們車上。”車夫似也被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人嚇到,語氣抱怨。
“人可有事?”
“那撞上來的是個男子,小的及時勒住韁繩,自然無事。”說罷,又補瞭句,“我都不曾撞上他!”
溫雪杳聽著那依舊未停下來的哭聲和哀求聲,茫然問:“既如此,為何我聽到似有人哭?”
車夫支支吾吾半晌,最終咬牙道:“回小姐,是那男子的夫人不太好......”
溫雪杳聽他吞吐半晌也沒道出個囫圇話,於是便起身,打算掀簾子出去親自一瞧。
誰料,車夫聽到她起身的響動,登即便勸道:“三小姐,您是未過門的姑娘,見這樣的場景,實在不合適......”
溫雪杳腦中猛地閃過一副言笑晏晏的幸福畫面,心下有瞭猜測。再側耳到窗邊細聽,果然是那男子求他們救救他的娘子。
附近最近的醫館也在三條街開外,他娘子大著肚子,顯然行路艱難。
溫雪杳問車夫,“那男子可否有腳傷,走路有些破?”
車夫稍愣,“是,是,小姐怎得知曉?”
果然是方才見過的那對夫婦。
溫雪杳不疑有他,“你幫他,將他娘子抬上馬車。”
車夫猶豫,“三小姐,這婦人眼瞧著就要臨盆瞭,您是未出閣的姑娘,若她生在咱車裡,這......這不合適呀!”他其實還有更大的顧慮沒道出,前頭提的,是她若是生瞭。
可她若是沒生,還......
車夫唉瞭一聲,他也知道三小姐心善,可女人生孩子那是要在鬼門關走一遭的,出什麼樣的意外,那都不算意外!
他傢三小姐,一個待嫁的黃花大閨女,還是莫要沾染這樣的事為妙。
“人各有命,三小姐,你就莫要管瞭。”
說罷,溫雪杳聽到車夫似乎高聲斥責瞭男子幾句,鐵瞭心要將人哄開,連“再胡攪蠻纏,就報官”的威脅都搬瞭出來。
溫雪杳想到那雙妥帖相護的結實臂膀,正打算出聲,外面的男子先一步朝著溫雪杳身邊的窗子跪瞭下來。
“求女菩薩,您救救我娘子罷。”
“將她送去最近的醫館,求求瞭。”
溫雪杳掀開簾子一角,看出去,男人半條傷腿如今都打不直瞭,可想應是在此之前就背著他娘子走瞭一路。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但凡他還有半分能耐,想也不會如此對一個未曾著面的人三拜九叩。
溫雪杳從不敢妄想相濡以沫,或是母親含恨而終,父親違背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將其實比她還要大半歲的溫初雲領進傢門時,她便覺得情之一字,害瞭她母親一生,於她這般的凡人無非妄念罷瞭。
或是她唯一一次鼓足勇氣捧出瞭自己的真心,卻換來大夢一場,徒留荒唐,她便更不敢想。
但在這一瞬間,看著眼前的場景,她忽而覺得,就算沒有男女之情,隻有那護在身前的堅實臂膀,也足矣令人一生無憂,喜樂安康。
溫雪杳拽著小暑下瞭馬車,肅著臉命令馬夫,“將人送去醫館,莫要多言。”
第17章解簽
經此一事,溫雪杳愈發猶豫不決,一連幾日都皺著一張小臉,思考兩人的婚事到底該如何。
其實她也明瞭,之所以如此糾結,無非就是心中有所動搖。
正逢盛夏最熱的幾日,溫雪杳在府中待著心煩意亂,幹脆收拾行李去郊外的莊子上小住。
那處莊子緊鄰有名的避暑山莊,最是偷涼的好去處,且附近還有一座靈音寺,據說廟裡的住持卜算十分靈驗。
溫雪杳在莊子上待瞭兩日,將精神頭養好後,第三日的清晨,和小暑一早便出發趕往靈音寺。
今日她隻著一條樸素的長裙,梳著流蘇髻,發根纏繞著兩條淡青色絲帶,飄然垂落在肩頭。
清晨的寺廟偶有鳥鳴與僧人誦經的空靈之音,回蕩在清幽的石板路上,餘味悠長。
溫雪杳供瞭些香火錢,手中的檀香飄出裊裊煙霧,垂目,雙手合十,靜靜朝著頭頂金身大佛拜過三次,才將沉香奉上。
住持此時不在大殿,溫雪杳循著鐘鳴,緩步走到寺院。
住持敲鐘偈曰:“聞鐘聲,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離地獄,出火坑;願成佛,度眾生。”①
晨昏敲鐘,曉擊及破長空,醒睡眠。是以,晨起的鐘要撞一百零八下。
溫雪杳對上那住持慈眉善目的眼,靜靜在一旁站定,直到最後一聲鐘響落下,住持捻著腕上佛珠,緩步朝她走來。
“女施主是在等貧僧?”
溫雪杳淺笑行瞭一禮,遞出方才在大殿上搖出的簽子。
“有勞住持幫小女一解此簽。”
住持接過,垂眸掃過簽上小字——“兩傢門戶各相當,不是姻緣莫較量。直待春風好消息,欲調琴瑟向蘭房。”②
住持笑道:“此乃姻緣簽。”
溫雪杳耳尖稍燙。
“此簽道現在謀事,甚不相宜,看似機緣,終竟反復。如婚期前定,自然和合,隻可待時,不可妄為,時至自得成就美。凡事須待新春,方始稱意。若妄動,反勞心力,終不能如人心願。”③住持緩聲,“女施主不若靜觀其變。”
溫雪杳微怔,所以是勸她莫要旁生事端,順其自然麼?
她俯身道謝,接回簽文,小心對折。
住持瞇著眼笑道:“女施主既來瞭,不若便去撞三響鐘,或者鐘聲會替施主解惑。”
溫雪杳本不想拒絕對方好意,無奈她剛到莊上那日撐著瞭手腕,還未大好,隻能說有心無力。
於是她淡淡搖頭,惋惜道:“還是下次罷。”
住持笑笑,似是看出她的為難,也未再勸說,隻諱莫如深朝她身後撩瞭一眼,隨即便搖著頭緩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