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雪杳本就難熬伏天,加之昨天一路從上京城奔波而來,又病瞭大半夜。
以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凈過身子,想必已是忍耐到極限。
這樣的認知令元燁覺得他與溫雪杳又熟稔不少,仿佛她還是曾經自己所瞭解的溫傢三小姐。
他心情愉悅,指派下人去小廚房燒熱水,傳來兩個伶俐的丫頭,讓她們待會兒服侍溫雪杳沐浴更衣。
兩個瞧著比溫雪杳還要年長幾歲的侍女乖覺站在一邊,眉眼低垂溫順。
“她們也是追隨你的死士?”溫雪杳皺眉看向元燁。
元燁自然知曉溫雪杳心中的顧慮,對方心中的顧慮又何嘗不是他的。
比起溫雪杳,他更怕讓旁人知曉如今寧世子的夫人在自己別院中。
他要得到溫雪杳,卻從未想過要給自己扣上一頂強奪臣妻的帽子。否則他也不必設計讓溫雪杳假死,再借用溫初雲的身份與他堂堂正正站在一起。
“你放心,她們都是我從北城帶回的母族舊部,對我忠心耿耿,絕不會走漏半點風聲。”元燁信誓旦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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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雪杳與兩個侍女走進隔壁耳室,她快速褪下外衣,不動聲色打量二人。
入水的動靜有些大,木桶中水波碰撞,發出“嘩啦”的聲響。
“你們都是北城來的?”
水聲險些將少女低緩的話音淹沒,對面屏風上掛著溫雪杳褪下的衣裳,嘀嗒落下的褐色水珠墜在地上,氤濕一片水跡。
兩條細白的手臂撐著木桶邊緣,溫雪杳抬眸仔細盯著兩人的表情。
聽聞溫雪杳話音的下一瞬,兩個侍女對視一眼,目光齊齊看向窗外,沒有出聲回答而是躬身行瞭一禮。
溫雪杳還是有些不放心,就在她思索猶豫之際,其中一名侍女忽地走近,借著拿瓢舀水的功夫,抓著她的手心寫下一個字。
——寧。
侍女在溫雪杳的手心寫瞭一個“寧”字。
溫雪杳再沒有猶豫,更不敢耽擱功夫,忙伸手指向身後屏風上的衣裳。
兩個侍女方才進門時隻聽元燁命令她們二人服侍溫雪杳沐浴更衣,卻無從知曉先前屋子裡發生何事。
順著溫雪杳手指的方向,侍女從屏風上拿起那件舊衣,就看到裡外三層衣裳的衣襟以及下擺都被染上瞭深色的痕跡,湊近去聞不難聞出有一股藥草苦澀的氣息。
侍女眉頭緊皺,登時犯難。
本以為能留下藥渣,方便她們藏在身上,可眼下這該如何是好?
溫雪杳邊往肩頭潑水,邊示意侍女走近,她壓低聲音道:“藥渣都被元燁燒瞭,我能想辦法留下的隻有這個。”
“寧夫人,但萬一待會兒出去七皇子不讓我們二人經手去洗你的衣裳......”
溫雪杳伸手朝其中一個侍女身前一指,“以防萬一,你最好將我的裡衣換在你身上。”
聞言那侍女眸子一亮,隻要她們能將沾染藥湯的衣裳帶出這間院子,從元燁的眼皮子底下躲過去就好。
侍女當即按照溫雪杳所說快速將自己的衣裳脫下,單挑出溫雪杳染濕的裡衣穿好,才去穿自己原本的外裳。
穿戴整齊之後,溫雪杳伸手拿過侍女的裡衣,往上面撒瞭些水,這才讓她重新將三件衣裳套起來掛在屏風上。
不知不覺,窗外的日光已經悄然爬上枝頭。
嫩綠色的葉片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出一股生機盎然的氣息。
溫雪杳穿著新衣裳,推開耳室的房門。
早晨的空氣難得帶著一絲打破盛夏黏膩的沁爽,微風拂面,令人的心情都不由疏散開朗。
元燁就站在院中,距離耳室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
見溫雪杳出來,他的心像是猛地被擊中,仿佛自己兩世的執念如今就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洗好瞭?”元燁問。
溫雪杳沒搭理他,對方也不惱,笑瞇瞇地繼續道:“衣裳可合身?”
似是猜到溫雪杳不會給他回應,他便自顧自接話道:“我瞧著倒是正好,小姐,我還是瞭解你的。”
靜謐祥和的清晨小院,院中人之間卻仿若隔著鴻溝天塹,不多時就陷入一片死寂。
元燁背在身後的手攥得死緊,他沒再看溫雪杳,而是朝著旁邊兩個侍女擺手道:“沒你們二人的事瞭,先下去吧。”
話落,兩人齊齊躬身,就踩著小碎步往門外走去。
才剛走出三步,就聽身後忽地又響起元燁的命令,“等等,手中的衣裳留下。”
侍女垂眸往回走,在元燁面前一步外的地方停下腳步。
元燁揚起下頜,示意抱著衣裳的侍女往身後看,“扔進去就不必管瞭。”
說完,他才轉身同溫雪杳解釋:“小姐,衣裳既然臟瞭便不必留,你若想換新的,我再讓人給你拿就是。”
溫雪杳無所謂地偏移視線,直接往屋內走。
眨眼間,對面哪還有溫雪杳的身影。
見她走進屋裡,元燁也沒瞭在外面逗留的心思,隻盯著侍女將溫雪杳弄臟的舊衣丟進院中的鐵桶,又看著人往裡點燃一把火後,便轉身追隨殘影快步走進屋內。
一旁的侍女全程低頭躬身,待人走後,二人才掉頭離開院子。
屋裡,元燁一進門便迫不及待繼續與溫雪杳搭話,“小姐應當餓瞭吧,我命人給你備膳?”
溫雪杳此刻的確饑腸轆轆,不過饒是如此,她也沒有回應元燁哪怕半個字。
她心中記掛著那兩個侍女是否成功與其他人接應上,更在擔憂寧珩此時如何瞭。
他是否知曉自己已經想瞭法子命人將沾染湯藥的衣裳運瞭出去?
昨天瞧他身上就已經生出明顯的紅疹與膿包,元燁那個黑心的傢夥自然不可能好心到命人給寧珩他們喂藥,那他今日是不是愈發嚴重瞭?
思及此,溫雪杳憂心忡忡的模樣全然寫在臉上。
一旁的元燁從最初的忍耐逐漸演變成憤怒。
他可以接受溫雪杳對他冷淡,卻無法接受她待旁人火熱。
外間桌上已經擺滿一桌美味珍饈,元燁陰沉著臉入座,見溫雪杳出神的模樣,咬牙打斷她的思緒,“小姐,過來吃飯。”
溫雪杳本想忽視他,但轉念一想還不知後頭會發生何時,與元燁這種人置氣實在犯不著,還不如化悲憤為食欲,積攢體力,也好應對後頭的事。
如此想明白之後,溫雪杳毫不猶豫起身,走到外間桌前,坐在距離元燁最遠的位置,端起碗筷便開始進食。
元燁臉上的陰沉之色稍稍緩和,將自己面前的幾道菜往溫雪杳面前推,“小姐,這些都是你愛吃的菜,我一樣都沒忘記。”
溫雪杳執筷的手一頓,心中作嘔。
連她都難以想象,有朝一日自己被逼無奈,竟也能用如此冷漠刻薄的語氣同旁人說話。
“人的口味是會變的,這些吃食我早就膩瞭,不僅膩瞭,如今哪怕是多看一眼都覺得反胃。”
說話時她甚至都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可元燁就是覺得,她口中覺得“反胃”的東西不是滿桌子吃食,而是坐在她對面的自己。
霎時間,積蓄在元燁心頭的不甘與憤怒如洪水般將他心裡勉強築起的堤壩沖的潰不成軍。
胸腔中燎原的荒蕪無限蔓延,最終將他殘存的理智吞噬殆盡。
他猛地起身,手背青筋暴起,將面前的圓桌重重掀翻。
碗碟摔瞭一地,有些砸在溫雪杳的鞋面上,留下臟污不堪的油漬。
他雙目赤紅越過滿地狼藉,一手狠狠掐住溫雪杳的脖頸,令她整個人重重撞上幾步外的墻面。
“你為什麼偏要與我作對?”
“為什麼!”
他大聲咆哮,雙眸透露出的晦暗夾雜著近乎絕望的瘋狂。
“明明我隻是想讓你愛我,為什麼你就是不肯!”
在他不斷收緊的指骨下,溫雪杳緊閉雙眼,臉色慘白一片。
微漲的唇不見一絲血色,她猛烈地掙紮著,卻隻能任由胸腔裡的氣息越來越少。
不過片刻,元燁像是突然找回神智。
他瞧著面前被自己掐到將要窒息的人,身子猛地一驚,霎時松手。
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那張陰柔的臉變得青白。
元燁顫抖著手去觸碰溫雪杳脖頸上刺目的紅痕,臉上的淚珠慌亂落下,戰戰兢兢呢喃開口:“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想傷害你......”
溫雪杳猛地抬眼,“沒有想傷害我?”
她唇邊的笑意諷刺,喉嚨嘶啞,開口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灼燒的刺痛感。
元燁崩潰地哭著想要上前抱她,口不擇言地胡亂解釋,不知究竟是說與溫雪杳聽,還是說與自己聽,隻為尋求那一絲慰藉。
“沒有......我沒有,你的父兄和爹爹不是我害的,官傢多疑,他才是那個劊子手......小姐,我最後明明幫你手刃仇人瞭啊,你怎能認為是我害你?”
“還有溫初雲,我根本沒有打算娶她,隻是她背後還有魏蘭舟,魏蘭舟手中有兵權,我才不得不妥協。你為何便不能理解我呢?待我除掉他,將一切掌握在手中,那些所有傷害過你的人,我都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那你呢?”溫雪杳近乎失聲地怒吼。
“我?”元燁不知所措地退後兩步,忽地踩到什麼,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待他看清腳底險些絆倒自己的乃是一片瓷碗的碎片後,他忽地拾起那快碎片就往溫雪杳手中塞。
“你恨我可以罰我,但你別拋下我,別去愛別人好不好。”
元燁隻要一想他處心積慮都沒有得到的人,如今卻甘願為瞭一個寧珩令自己置身險地。
她前世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卻為救寧珩能全部將一切碾碎踩在腳底,他便覺得自己快要瘋瞭。
鮮血滴濺在兩人足尖。
已令人分不清那血究竟是誰的。
“你以為我不敢?”溫雪杳倏地扯唇。
元燁的心重重一沉。
他從沒想過溫雪杳會真的傷害自己,若不然,在她重生後其實並不是沒有機會殺死自己。
但他想錯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