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 55 章

作者:黃銅左輪 字數:3666

近日暴雨不停,溫度驟變,感冒發燒的人果然烏央烏央。

男女老少,坐的躺的,診室裡滿滿當當,堪比餃子下鍋。

保潔揮著長桿拖把將地面橫掃一遍,立刻又被踩滿拖沓的泥水印子。

陳文港手背上插著針頭,有點別扭地搭在椅背上。

他坐瞭個塑料扶手椅,不知道誰從哪拖來的,舒適程度極低。但進來的時候床和沙發早都滿員瞭,還是一個患者剛起瞭針,準備走,才堪堪給他讓出角落裡的一席之地。

俞山丁還在他耳邊聒噪:“我年輕的時候不懂事,沒爹沒媽,從小跟著個姥姥過,老太太那想法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我呢,是連初中都上不完,天天跟別人打架,抽煙……”

陳文港讓他吵得沒法思考,腦袋想炸。

他確實早就知道俞山丁是周老太太嘴裡那個“不長進的東西”,恨鐵不成鋼的親外孫,但上回他去美杜莎,俞山丁擺他一道,他也促狹,就藏著這個秘密沒吱聲。

等著看看他自己什麼時候發現。

老街坊遠親不如近鄰,前世盧晨龍出國以後,陳文港偶爾還見見的就剩這個老太太。他有時候去周奶奶傢看看,買點東西,後來就是在她傢裡又碰見俞山丁,無巧不成書。

老太太下雨摔這一跤是意料之外,前世陳文港不知道這回事。

所幸及時發現瞭,人沒有大礙。

俞山丁仍在回顧他坎坷的前半生:“後來有一回我們打架,動瞭鋼管砍刀,一磚頭拍到人腦袋上,把對面那人打得差點殘廢,這時候才知道害怕瞭,警察來抓人,老太太替我賠瞭錢,還蹲瞭一陣子。然後我沒臉見她,就留下個紙條跑瞭,說不混出個人樣就再也不回來……在外頭一混,竟然都快二十年瞭。你看看,她現在見瞭我還往門外攆呢……”

“俞老板。”陳文港委婉地打斷他,“你姥姥的片子拍完瞭嗎?”

“該拍的都拍瞭。還得等倆小時出結果。”俞山丁說,“沒事,老太太在樓上病房躺著呢,不放心你,讓我下來看看。我早說嘛,要接她上我那住,她就是不樂意,戀舊……”

“或者你先別說話瞭。”陳文港終於打斷他,“我耳鳴。”

“哦,不說瞭,不說瞭,你休息吧。”俞山丁說,隔瞭半分鐘,“你要不要上廁所?”

陳文港閉上眼,腦子嗡嗡直響,假裝自己聾瞭,忽然又睜開:“俞老板。”

俞山丁問:“什麼事?”

他說:“你別吵我瞭。江潮街有個望海酒傢,是你恩人開的,你沒事去幫襯幫襯生意。我把電話給你,你現在就加他。”

脖子空著沒有支撐,陳文港直著脊背,稍微動瞭動,保持這個姿勢,坐得十分疲累,直到後腦勺撞到一堵軟墻——那墻卻是主動撞上來的,柔軟的力道扶著他的腦袋往後貼。

與此同時俞山丁站瞭起來:“誒,霍總——你自己來的?司機呢?”

“在樓下。”霍念生低頭吻瞭吻陳文港發頂,“怎麼又把自己搞成這樣?”

他一進門就和公立醫院門診室的畫風格格不入,身上的西裝還未換下,活像模特下瞭t臺走進菜市場,引來全廳側目。陳文港驚喜,不自覺露出一點微笑,把空著的那隻手遞給他。

“航班恢復瞭?不是說下暴雨耽誤,還要幾天才回來?”

“司機開車回來的。”霍念生握住他的手。

“這麼辛苦,你不休息也該讓人傢回去休息休息。”

“操的全是別人的心,心疼心疼自己吧寶貝兒,不然這是等著我心疼呢。”霍念生摸摸他那椅子,“這怎麼坐不下躺不下的,我讓老李去給你要個病房。”

俞山丁這才一拍腦門,訕笑:“看我,也沒想到順手給辦一下……”

霍念生向他擺擺手:“算瞭,你傢裡事忙,你上去照看老人就行瞭。”

俞山丁心裡過意不去,瞥瞭陳文港一眼。

早上他淋雨發起瞭熱,一量38.1c,護士把他帶到門診室輸液。感冒發燒不用辦理住院,要辦也得自費,一般人都不會想花這個錢費這個周章。俞山丁幫忙給掛瞭個號,陳文港催他帶老太太去拍片子。盧晨龍的弟弟還鎖在傢裡,匆匆囑咐瞭兩句,很快也被他趕瞭回去。

俞山丁一上午跑上跑下的,忙暈瞭頭,沒功夫多想。

到這會兒才註意他身上還穿著半幹不幹的濕衣服。

陳文港懶懶把頭靠在霍念生腰上,瞇著眼,眼裡全是霍念生。有老人小孩的時候,他把自己往後排,但好像這個人來瞭他的倚靠就有瞭,是需要照顧的瞭,安心當個病號瞭。

眼前這幕看得俞山丁愣愣的。一方面他是有點慚愧,自己連件病號服也沒想到跟護士要。

另一方面他沒見過還有別的誰向霍念生這麼撒過嬌。

不一會兒霍念生司機趕到,小護士指路:“你去醫生那裡開個住院單,再到收費處交錢。”

霍念生仗著身高,一手高高舉瞭輸液袋,一手扶著陳文港的胳膊,帶他搭電梯上瞭樓。

病房是個單人間門,沒有多大,但已經比下餃子的大廳強多瞭。霍念生把輸液袋掛在鉤子上,陳文港托著手,坐到床邊,很快被他按著躺下瞭。他的胳膊不敢用力,輕輕搭在床沿。

霍念生握瞭握他的手,冰冰涼涼的。

嘆口氣,又彎腰給他脫瞭鞋,讓他把腿放在床上。

陳文港躺

著調侃他:“這算我太嬌貴還是你人傻錢多……”

霍念生嗤笑他一聲:“我不管你還有誰管你?”

說完就出去瞭。陳文港聽出他語氣不善,也不怎麼怕,回來的時候霍念生手裡拿瞭個熱水袋,上面印著醫院名字,用毛巾包瞭,墊到他手底下。

陳文港側著頭,望著他的臉。

手心暖和起來,身上也跟著熱瞭。他躺舒服瞭,眼皮漸漸開始打架,沒一會兒呼吸變緩。

霍念生再看時陳文港已經睡著瞭。

被子被他枕在頭底下,霍念生在儲物櫃裡又翻出一條,湊合著給他往身上蓋瞭蓋。一隻紮著吊針的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手指白皙修長,半握著扶在熱水袋上。

霍念生伸出手,用指背蹭瞭蹭他的手腕。

睡瞭一會兒,聽他咳瞭幾聲,霍念生坐在床邊,湊上去看,陳文港眼睛睜開一條縫,看瞭看他,霍念生俯下身,撩開他的頭發,用嘴唇碰瞭碰額頭,感覺還是燙的:“睡吧,我在呢。”

陳文港安心地笑瞭一下,往旁邊側瞭側頭又閉上眼。

小別勝新婚,霍念生走瞭將近一個月,心裡惦記得很,早先那些想法都變瞭卦,他甚至想不起來為什麼非要折磨自己當柳下惠瞭。滿心隻想回來把他綁起來,門一關,哭也沒用——

事實總是不盡人意,腦子倒是冷靜瞭。心裡像蟄瞭一圈蒼耳,甩不脫的酸和癢一點點泛上來。

他想這人是不是紙糊的,誰到照顧到瞭就是不會照顧他自己。

除瞭身體不好,陳文港簡直是個完美情人,溫柔純良,與世無爭,而且無條件地信任他。長相還是人品都沒辦法挑剔,霍念生到底動瞭一顆凡心,是他自己也不能不認的。

甚至有點不知道拿他怎麼辦才好。

他在這裡支著腦袋看陳文港的睡臉,突然三叔打來電話。

“那個關士彰,是你爺爺多年老友瞭,你去的時候他怎麼說?”

霍念生去走廊上接:“這次我隻見到瞭他兒子。關士彰去年過年就去世瞭。”

霍三叔沉默瞭一下:“哦,這我還不知道呢。年紀大瞭,都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來的事。不過他也九十多瞭吧,也算福壽雙全瞭——那他手裡的股份呢?全都給兒子繼承瞭?”

霍念生淡淡笑笑:“不過他的寶貝兒子不怎麼守得住財,願意把股份都套現,不超過5%,不用掛牌。您要是想買,可以另外找人去接觸一下。不然我想二叔可能也會心動的。”

他聽見他三叔嘆瞭口氣:“看你爺爺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吧。”

掛瞭電話霍念生在外面站瞭片刻,掏出煙盒,倒出支煙。

護士推著小車從他身邊經過:“先生,醫院不能——”

他把煙叼在嘴裡:“放心吧,沒有火。”

這段時間門霍念生對醫院的這種消毒水味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霍愷山垂垂老矣的皮囊,病房裡各種精密的醫療設備,比這些設備更復雜的交換不停的眼神,無不構成一些關於臨終的意向符號。病人得到精心的護理,但病房裡依然有一股散不去的衰敗和老邁的味道,和消毒水味混在一起,霍念生每次探視他時都會嗅到這個味道。

比起他這個便宜孫子,霍三叔對霍愷山的感情其實要多很多,總歸是親生父子。

但感情歸感情,爭權是另一回事,勢在必行。他不動別人也會蠢蠢欲動。不止記者,當兒孫的也掰著手指,計算他哪天去世更加合適。

霍念生冷眼旁觀這一切。

其實這樣的大動幹戈不是第一次,幾年前霍愷山患癌的時候,就已經有一次逼宮奪權。

這種劇本永遠前有古人後有來者,其實沒什麼特別稀奇的——人瞭老會固執,自己把著大權才安心,但子子孫孫羽翼豐滿,他再不放手,兒子們都要當爺爺瞭。怎麼會不急?

於私來說,真的淡泊無為當不瞭一個傢族的話事人。於公來說,時代要往前走,集團要進行改革,被一個耄耋老人抓著,隻會像一艘被淘汰的航船沉沒在大海深處。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充滿道理。

但陳文港並沒想錯,霍念生有意把他隔絕在外。

這些東西陳文港自己從哪裡當八卦看是一回事,從霍念生嘴裡告訴他就會成為他的負擔。

他如果是將要嫁入豪門的霍太太,或許有義務知道怎麼處理這些復雜的關系。

隻是現在沒有這樣的必要,霍念生寧可跟他隻談風月,讓他留個浪漫的記憶。

護士來拔針的時候陳文港醒瞭,霍念生守在床頭,正拿手機看他那個公益廣告。

畫面上一個個孩子露出笑容,最後是志願者,聽到熟悉的音樂陳文港瞬間門清醒,他有些不好意思,貼著膠佈的手去抓手機,卻被霍念生握住瞭,十指交扣按在被子上。

霍念生又貼貼他額頭:“是降瞭一點吧?感覺沒那麼熱瞭。”

陳文港偏過頭:“離遠點,傳染。”

霍念生哼笑一聲,不跟他計較。

老李在同一天之內又去護士臺辦瞭出院手續。車往回開,卻不是回鄭宅的路。

陳文港察覺路線不對:“我們這是去哪?”

霍念生說:“綁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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