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都見暗瞭,李阿婆才回來。豬肉賣得差不多瞭,隻剩幾根肋骨。骨上貼著一層薄薄的肉,滿繡給剁瞭洗洗,下鍋紅燒。
“南邊那批貨還沒到,但繡坊今上午在清理大庫房。庫房後簷碎瞭塊瓦,瓦下的一箱佈都浸瞭水。雖然這佈不是今年新出的,但厚實。”好容易占個便宜,李阿婆歡喜得眼都快沒瞭:“兩匹才八百個大錢。”
辛珊思心裡算計,一匹佈四丈,四十尺。兩匹八十尺,一尺十文錢。手捻瞭捻料子,確實厚實,而且一點不糙。
“這佈不好搶吧?”
“也是我去的巧。”李阿婆道:“稍晚片刻就沒瞭。今年新棉剛出,八十六文一斤,我看價格不高,多稱瞭些,冬裡給繡丫再彈兩床新被。”
滿繡跟她奶說瞭白天的事:“那兩人還挺客氣。”
原以為今天就這樣瞭,不想洗完澡都吹燈歇下瞭,院門又響。驚得李阿婆一拗坐起,讓繡丫趕緊去西屋。她老婆子披著件褂子,拿上斬骨刀出屋:“誰呀?”
院外沒人應,倒傳出馬嗤鼻的聲。
李阿婆心緊,又問:“誰呀?”還是沒人答話。她走近,刀口抵在門上,厲聲再道,“是人是鬼吭一聲,我一老婆子帶著孫女過,沒犯著哪個。”
“娘,是我,梅花。”
輕柔的女聲穿過門縫,鉆進瞭李阿婆的耳,她不禁一愣。唐梅花?沉靜幾息,要問她恨嗎?她不恨,原自己也沒想壓唐梅花守寡,隻望她心裡掛著繡丫,就是以後再嫁也常來瞅瞅孩子。
繡丫是個女娃,不是兒子,不用娶媳婦,嫁妝她會備。可唐梅花…叫她心寒啊!沒放下斬骨刀,把門打開。
門外婦人,與滿繡似瞭七分,臉圓但不大,眼睛靈亮有神,嘴小小的紅潤似春日裡的櫻果,身量跟珊思一般,脖上戴著金鑲玉項圈,穿錦緞,富貴顯然。
“娘…”唐梅花有些怯,置在腰間的兩手緊扣著,袖口下金鐲半隱半現。
李阿婆看瞭眼三步外的馬車,冷聲道:“日子過好瞭,就別回來瞭。滿繡大瞭,不是九年前那般好蒙混。”
“娘,是我錯瞭,我對不住您對不住繡丫。”
西屋裡,辛珊思是聽清瞭來人,看滿繡還貼耳在窗邊,心情有些復雜:“好像是你娘回來瞭。”
身子頓時繃緊,滿繡回首:“你說什麼?”不等回應她便轉身欲往外。
“不要忘瞭我之前跟你說的那些話。”辛珊思聽到馬嗤鼻聲瞭。
滿繡垂在身側的手握得緊緊的,眼裡含著淚:“不跟她計較嗎?”可她做不到。
“唐梅花能在丈夫屍骨未寒時拋棄幼女卷錢跑瞭,便足矣說明她隻愛自己,這趟來肯定不僅僅是因為思念你。”辛珊思小聲提點:“她過得應該不錯。你罵她、攆她滾,是能快活還是能叫她傷懷?”
滿繡把話聽進去瞭,扯起唇,僵硬地笑著:“我想我娘想得緊,這就去看看。”姍娘說的對,她奶買豬殺瞭再趕集去賣,累死累活才掙幾個錢?就是為瞭奶,她也不能逞一時之快。
辛珊思輕吐:“傢裡能叫她算計的,也就隻有你、你的婚事。自己小心點。”
“好。”滿繡平復好心緒,任淚流,跑瞭出去。
辛珊思聽到一聲滿懷眷戀的“娘”,不禁彎唇。李阿婆終還是放人進屋瞭。不過唐梅花並未打算留夜,跟滿繡抱著哭瞭一會,敘瞭半個時辰話就要離開。
滿繡不舍,但沒出口挽留,送人走瞭後,一轉身對上她奶的冷眼,展顏笑開,抬起雙手搖瞭搖腕上的金鐲,臉上哪還有一點留戀?
李阿婆瞬間明白事兒瞭,這丫頭…
祖孫進院子,將門閂插好。滿繡高興道:“還是姍娘說得在理,罵她跟她置氣,傷不著她一點。”得意地摸著金鐲子,“這個最實在瞭。”
原是姍娘子教的,她就說這傻丫頭怎麼突然開竅瞭?李阿婆嘆氣:“你娘造化也大,再嫁還能攀上個老財,添瞭兒子。不怪她不願守窮。”
貪看著鐲子,滿繡冷哼一聲:“該說得虧老財原配還留下個兒子,不然您以為她會想得起來我?姍娘剛跟我都掰扯清楚瞭,咱傢上下能叫她算計的東西不多。”
理是這個理,但繡丫畢竟是唐氏身上掉下的肉。李阿婆不信唐氏真的黑瞭心。
次日一早,唐梅花的馬車又來瞭,這次帶瞭不少佈匹。辛珊思避在西屋,看著滿繡挽著她奶出門。直到天黑,祖孫才回來,隻兩人神色不一。李阿婆鎖著眉,滿繡則抱著個漆木盒子歡歡喜喜跑進西屋。
“快…姍娘快來,我給你買瞭兩對金丁香。”
辛珊思望向跟在後的李阿婆。
李阿婆心裡猶疑,坐到小方桌邊,給自己倒瞭碗水:“唐氏跟我說她男人妹妹傢景殷實,有七間鋪子,長子今年十九,忠厚老實。她想把繡丫嫁過去。”
“我不嫁。”滿繡取瞭金丁香出來,給姍娘比瞭比:“好看。我買瞭一樣的。”
“你不嫁還買這麼些東西?”李阿婆也是今天才發現她孫女使起銀子來大手大腳,眼都不帶眨。
“她是我娘啊,我跟我娘還需要有來有往嗎?”
唐氏再嫁在江平,據李阿婆說江平還在洛河南邊。那就是想走訪,很難。辛珊思凝眉:“唐氏隻說對方忠厚老實嗎?”
“是。”李阿婆應道。
“那傢還有別的兒子嗎?”辛珊思再問。
“有個小兩歲的弟弟。”滿繡搶過話:“我想過瞭,她八成是要用我拉攏她夫傢姑奶奶,幫她兒子爭產。”
辛珊思也有這懷疑,又問:“那男子和他弟弟都在鋪子裡忙嗎?”
“這個我沒問,唐氏也沒說。”李阿婆意識到不對瞭:“按理傢景這般好的,應不愁媳婦。”
“關鍵長子多要頂立門戶。”辛珊思道:“就算滿繡她娘跟小姑子感情好,人傢沒見過滿繡,是必定不會輕易說婚娶,除非…”
“這個長子不好。”李阿婆沉瞭臉。她也清楚繡丫這樣情況,一般人傢都有點不喜。
滿繡無所謂:“不管她這趟回來安的是什麼心,我都不在意。算計我,我就拉她去金鋪銀樓。這惡人啊…就要惡人來磨。我也讓她見識見識什麼是…”把一隻金鐲子戴到她奶手上,一字一頓道,“貪得無厭。”
“給我戴做什麼?”李阿婆要脫:“你把這些都好好收起來。”
“我特地給你買的,實心的。你又不是沒看到當時唐梅娘那肉疼樣兒,這東西金貴。”滿繡今天是真參悟透瞭姍娘教她的那些理瞭。太對瞭,這世上再沒有比真金實銀來得暖心。
也不知是不是被滿繡嚇著瞭,第二天唐梅花沒來。辛珊思打趣:“看來得要你主動出擊瞭。”
“我知道她宿的客棧在哪,明一早就拉上奶去找她。”滿繡打定主意,要扒唐梅娘一層皮子。說得出做得到,八月初七天沒亮,人便起身捯飭。下晌回來,牛車上大包小包。
李阿婆也由著孫女瞭:“她逮著她娘,去銀樓買瞭一套頭面,又往成衣鋪子置辦瞭七八身衣服,之後還下瞭館子。飯沒吃完,她娘就說頭疼,回客棧歇息瞭。”
滿繡從沒這麼快樂過:“這兩身是我特地給你挑的,顏色素凈,你穿瞭肯定好看。”
辛珊思哭笑不得地抱著衣服:“我沾瞭不少光。”
“今天容她好好歇一歇,明天我還去找她。”滿繡兩眼晶亮,鬥志昂揚:“我讓她以後見著我都繞道。”
隻計劃趕不上變化,晚飯時,有人上門報喪。
“老姑奶奶…”一頭上紮白佈的中年漢子,跪在院門口:“我叔走瞭。”
李阿婆抓著門邊的手一下摳緊,許久才回過味,她大哥沒瞭,兩眼漸濕。送走報喪的表侄,回屋讓繡丫和姍娘子收拾東西。
“我們要去昌河鎮奔喪,正好將你帶出城。”
滿繡心一揪,轉頭看向姍娘,想留她,但也知留不住。
昌河鎮?辛珊思眨瞭下眼:“是弘江城昌河鎮嗎?”
“對。”李阿婆也不舍。
“我隨你們一道往昌河鎮。”她外祖傢在那,辛珊思覺自己該去一趟。
第6章
滿繡有些慶幸今天給姍娘置瞭兩身衣裳:“我記得耳房還有隻小陶罐。”
“你爹在世時上山打獵用的。”李阿婆說道:“你去把它拿出來。趁早我往前頭二強傢一趟,請他幫忙喂兩天豬和雞。這兩天撿的雞蛋都歸他。”
滿繡拉著姍娘,回屋端瞭油燈到耳房。
耳房不大,裡面放的都是農具和一些尋常用不著的東西。經瞭這麼些日子,辛珊思心裡已沒瞭迷茫。她喜歡在李傢的恬淡日子,但離開卻也讓她松瞭口氣。八月初七瞭,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爆發。
“姍娘…”比大湯碗稍大一圈的陶罐就在墻角放著,滿繡插腳過去取:“你以後會記得我嗎?”
“會。”辛珊思答得毫不猶豫,李傢祖孫是她來這方世界遇著的第一份善,怎可能忘卻:“銘記於心。”
滿繡似不曉得臟一樣緊抱著陶罐,背對著人:“那你以後會回來看我嗎?”
“有機會,我一定回來看你和阿婆。”
吸瞭下鼻子,滿繡轉過身,盛滿晶瑩的雙目望向兩步外的人:“你幾歲?”
這問辛珊思回得有點虛:“十八。”
“那我們說好瞭,”滿繡還是沒忍住,語帶哽咽:“做一輩子的姐妹。”
辛珊思也有些鼻酸:“好。”
抱著陶罐出瞭耳房,滿繡把它拿到廚房刷幹凈,用佈擦去水漬,將小鹽罐子和一罐凝凍的豬油、兩把調羹放在裡頭,然後倒米夯實。接著又去東屋,翻找件不穿的舊衣出來。
忙著的同時,她還喋喋不休地叮囑:“你長得好,在外一定要遠著那些賊眉鼠眼的人。人心險惡,就說唐梅娘,她還是我親娘呢,坑害起我來,一點不手軟。所以啊你萬萬要小心。”
“我會的。”辛珊思幫著她將陶罐紮好:“你婚事上,也要謹慎再謹慎。”
“放心。我一定看準瞭再把自個許出去。”綁好陶罐,滿繡拎瞭拎:“有點重,不過你勁兒大。”又跑去拿竹簍子,“這個給你用。我讓我奶再買個。”她現在可是有一盒子金銀首飾。
“好。”辛珊思笑著。
李阿婆回來:“我發團面,蒸兩籠饅頭。”
“成,我一會再切點咸菜炒炒。”滿繡湊近她奶:“去昌河鎮,我那些東西咋辦,都帶著嗎?”
“不帶著。”路上太平還好,要不太平,豈不是被一鍋端?李阿婆讓孫女把貴重的物件都拾掇拾掇,拿給她。
辛珊思回避,拎著竹簍去西屋。這二十多天,她可沒少置辦。遇上滿繡時穿的那身衣裳,已經被撕瞭,糊瞭漿糊,做成瞭鞋底。
肚兜四件、短褲六條…滿繡給買的衣裙,還有裁好尚未縫的兩身,一一折齊整,分兩個包袱放進竹簍。套在胳膊上的金鐲沒有擼下來,兩對金丁香?
她有意還給滿繡。
“姍娘…”滿繡來瞭,見竹簍都快填滿,藏在身後的右手伸向前,五指張開,露出一枚小銀錠子:“這個給你。”
得,辛珊思眼眶泛紅,舌舔瞭下發幹的唇,久久才艱澀道:“收回去,金丁香我留著。”
“這個也拿著。”滿繡抿瞭抿嘴,道:“金丁香,你…你不到不得已別當它們。”話音未落又急著補充,“急需時,也千萬別犟著強撐,沒啥比活著更重要。”
“真不用。”辛珊思撈起左袖,露出套在膀子上的金鐲:“若非這鐲子帶著麻煩,我都想把它留給你。”
滿繡凝眉看著金鐲:“從你爹那拿的?”
“算是吧。”後娘的女兒給的,辛珊思放下袖子,將滿繡的手推回。
滿繡笑道:“我心裡舒服瞭一點點。”
“不要擔心我。”辛珊思側身拿瞭放在床上的錢袋子:“我這還有九百二十三個銅子。”
范西城的物價,她也瞭解下。一個白面饅頭一文,肉包子兩文。上好的日條肉,十二文一斤。苞米,三文一斤,精米白面要貴點。良田八兩銀一畝,旱地五兩到六兩不等。田賦不輕,幾乎占瞭收成的一半。
“好吧。”滿繡也看出她是不會收瞭:“那我再給你趕兩雙鞋面。鞋底你都帶著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