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說他不是人。”辛珊思轉頭看向聞明月:“我隻是想說…愛屋及烏。”
聞明月愣住,嘴張開想反駁,但又不欲反駁,甚至內心裡還在勸說自己閻晴說講的是對的,旁觀者清。久久,她自嘲一笑:“我回瞭。”
“再見。”辛珊思目送,看她走遠瞭才回身,隻方跨進客棧腳就頓住瞭。之前消失在巷子口的老和尚,出現在門外。正好,黎上抱著睡醒的閨女下樓找人。
“阿彌陀佛。”老和尚左手托著隻缽,右手拇指夾著佛珠串,豎手胸前。
辛珊思看向黎大夫。黎上神色依舊,一臉寵溺地望著懷裡的肉團子。走近瞭幾步,黎久久還帶著惺忪的兩眼逮著她娘,立時歡喜。辛珊思抱過她,轉身面向門外人:“方闊?”
老和尚看瞭眼黎上,再念阿彌陀佛,回道:“是貧僧。”
你可不貧,辛珊思轉頭與黎大夫說:“韓震死瞭,他請的那個去絕煞樓掛牌的人姓米,傢中開米糧鋪子。”
黎上輕眨瞭下眼,輕語:“是嗎?”看著方闊,“你來是為尋仇還是為別的事?”
小小竟真是死在他們手裡,方闊流露痛心,放下豎著的右手,抬起頭:“二位,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辛珊思正有事要問他,移步往樓梯口去。黎上頷首,也轉身瞭。方闊遲疑瞭稍稍,還是進瞭客棧跟上去。
進瞭二號房,未等尺劍將門關上,辛珊思就問:“你到底寫瞭多少話本,有多少流出去,林傢這出在你的話本裡嗎?”
方闊望著閻晴,走近一步:“貧僧胞弟魏舫的死…”
“我可沒去方林巷子殺他。”辛珊思把久久塞給風笑,亦上前一步:“他領著百鬼勾連遲然、蒙人還有東瀛人來迎閻王,”極盡諷刺,“閻王不是佛主,不會站著不動給他殺。”
“他…他確是不該…”方闊老眼含淚:“但肯定是受人蒙騙瞭…”
這些她可管不著,辛珊思又逼近一步:“死瞭弟弟,你也知道心痛,那黎傢滿門呢?”
方闊抬手掩面:“貧僧慚愧…但貧僧真的是無意呀,追兇二十年,不敢有一日懈慢。可那兇手實在狡猾,每回貧僧都晚他一步。”
“那方林巷子呢?”辛珊思可不敬他白眉白須,既然叫她撞上瞭,那該問的她都要問一遍,管他答的是不是真話。
方闊稍側首,看向冷漠的黎上,回道:“方林巷子暫時讓小…魏舫占著,貧僧是想著哪天拿到米掌櫃,再將那巷子歸還黎大夫。”
“怎麼還?你哪天能拿下米掌櫃?”辛珊思嗤笑:“敢情抓不到米掌櫃,方林巷子就一直歸魏舫所有。魏舫住著不虧心嗎?方林巷子裡的哪寸地上沒有黎傢人的血?”
有媳婦真好!風笑輕晃著懷裡的小久久,聽著閻小娘子一聲聲質問方闊老禿驢,心裡舒暢極瞭。方闊不就仗著出身少林嗎?以前主上身中劇毒,不好開罪少林,面上敬著他。現在,情況可不一樣瞭。
方闊羞愧:“是,是貧僧想岔瞭。閻夫人教訓得對。”
“我講的是理,不是在教訓你。”辛珊思橫眉:“還有,你那個弟弟養百鬼的銀子哪來的,你別告訴我是他掙的?一把劍五百金,說掏就掏瞭,你是掏瞭少林的庫房還是掏瞭雪華寺的庫房貼補他?”
“這…閻夫人就言重瞭,貧僧沒有貼補他,更不知他哪來的銀子?”
“沒貼補他,你還看不到他揮金如土是嗎?”辛珊思怎麼覺這老和尚一身老白蓮味。
“貧僧四處奔走追蹤米掌櫃,魏舫長居坦州城,貧僧與他幾年見一回面,當真是不知這些。”
“幾年見一回面,我這才殺瞭魏舫不足半月,外頭還少有人知百鬼迎閻王的事呢,你就尋上門瞭…”辛珊思戲謔:“你真不簡單!”
“是有人通知瞭貧僧。”方闊被逼問得額上都冒汗瞭。
辛珊思嘴一撇:“誰呀?”
方闊難言,猶猶豫豫許久才吐露:“米掌櫃。”
意外嗎?辛珊思看向黎大夫。黎上回之以笑,接過話繼續問:“西蜀城林傢的事,你清楚嗎?”
沉默瞭足有十息,方闊開口:“年輕時候寫過一本話本,講的是一戶看似尋常的人傢,手裡握有鑄造神器的術法。這戶人傢的當傢人很平庸,又不甘平庸,便偷偷煉瞭把神器,結果因為神器的神光泄露瞭他傢的秘密,引瞭幾傢覬覦。
那幾傢有意接近,有一戶成功娶到這傢的閨女…經過十多年的蓄謀,終於偷到瞭術法。為將術法占為己有,那傢就使計休瞭兒媳婦。兒媳婦被休後回娘傢沒兩年,娘傢就被一股不明勢力偷襲。”
還真是大差不差,辛珊思問:“主角呢,哪個?”
“那傢逃出的小兒子。他之後會一路摸爬滾打,查清事情真相,為傢人報仇雪恨。”方闊淌起眼淚:“自打黎傢被滅門後,貧僧就沒再寫過話本瞭。”
“委屈你瞭。”辛珊思又問:“黎傢那則故事裡,誰是主角?”
黎上看著不語的方闊,心知這回肯定不是黎傢逃出的小兒。
“你倒是說呀?”尺劍催促。方闊掏出方巾,擦眼淚:“是米掌櫃的主翁,一個尚瞭公主的武狀元。話本裡,豪富之傢雖富可敵國,但卻是奸商,專門刮民脂民膏。”
“你查瞭二十年,都查到什麼瞭?”辛珊思看老和尚抹眼淚,心一點不難受。死瞭那麼多人,他流幾滴老淚算什麼?
“米掌櫃行事很小心,難覓痕跡。”
意思是什麼也沒查到…黎上輕笑:“方闊,你什麼時候知道閻豐裡是魏舫殺的?”
方闊一頓,松弛的眼皮遮得他眼睛隻剩兩條縫,叫人難看清眼中情緒。
好高明的問話,辛珊思嘴角微不可查地揚瞭下。不問知不知道,問什麼時候知道的?她想聽聽老禿驢怎麼回?
“閻豐裡是他殺的?”方闊不信。
黎上看著他演:“之前我娘子說,魏舫領百鬼迎閻王,又問你魏舫養百鬼的銀子哪來的?你一點都沒表露出不知魏舫養百鬼,很明顯你是知道這事的,現在再裝…有點晚瞭。”神色一收,冷道,“尺劍,送客。”
第66章
“我…貧僧…”方闊站著不動,他做出一副既悲慟又壓抑的樣兒:“是,貧僧是知道他養瞭一些身殘的人在竹林裡,但卻不曉那些身殘的人是何時追隨他的,更不曉他們就是殺玉面判君閻豐裡的百鬼。房鈴死後,他親口對貧僧說的,擇一塊清凈地度餘生。”
“所以你就把黎傢的方林巷子給瞭他…”辛珊思覺太可笑瞭:“你有什麼資格處置方林巷子?”
一問堵得方闊啞口,他歉疚地又看瞭眼黎上,遲遲才搬動腳轉身:“不管二位信不信,貧僧真的不知小小那麼早就養瞭百鬼。貧僧以為…他是在竹林長成之後才招引一些跟他一般身帶殘的人一塊到老。他…他怎麼會去殺閻豐裡?”
這茶味?千年大紅袍都及不上他醇厚。最後,辛珊思還欲問一事:“你有真正想過求助少林,為黎大夫逼出體內劇毒嗎?”
沉凝三兩息,方闊回:“有,但少林有少林的規矩。”
這個笑話不錯。辛珊思笑說:“出傢人不是要助佛主普度眾生嗎?難道少林…拜的不是佛?”
問得好,風笑瞥瞭一記面朝門背對著他們的老禿驢,踢瞭一腳尺劍。
尺劍上前開門:“好走不送。”
沉默瞭七八息,方闊終還是抬腿出瞭房間。腰背不甚直,僧衣上有兩針腳粗劣的補丁,再加上他年老瘦削,倒真透著幾分落寞。但黎上知道,這位高僧不但話本寫得好,功夫瞭得,還極通人心。
將門關上,尺劍看向主上和閻小娘子,反正他是不信那個米掌櫃能隻根據一冊話本就設計出蘇傢這出事,除非那人手眼通天知天下事。
辛珊思雙手抱臂,凝神又細細將事捋瞭一遍:“黎大夫,你說…真就這麼巧?”
“哪有那麼多巧事?”黎上到桌邊倒瞭杯水:“臨齊蘇傢雖自稱說將黃崇吉的手札捂得死死的,但…韓震不還是知道瞭?方闊剛對話本的敘述,倒是給瞭我們一個肯定,林傢定下蘇傢這門娃娃親時,是知道蘇傢藏著精絕的鑄劍之術。”
“但玉芝說,在定下婚期之前,她與林垚少有接觸。”辛珊思不解。想謀鑄劍術,不該讓小兒女多親近嗎?
風笑解疑:“兩傢離得遠,除非林垚長成主動去見。可蘇玉芝又隻比林垚小三四歲,待林垚長成她也大瞭,那就該商議著成親瞭。一會咱們可以問問蘇玉芝,過去二十年,林傢跟蘇傢往來如何?”
“蘇氏傢中藏寶,戒心一定非常高。林傢想親近也得有分寸,不然很容易弄巧成拙。”黎上喝瞭口水:“方闊是一個差點成瞭少林方丈的僧人,他對武林中的恩恩怨怨瞭解的絕對比我們以為的要多。”
“你是說…”辛珊思看著黎大夫:“他的話本許是根據一些事實編寫的。”
沉凝兩息,黎上道:“很可能。這也就解釋瞭,為什麼每回談到話本他總疑疑難難不欲多說。”
“那黎傢呢…”辛珊思問:“真的像他話本裡描寫的,奸商?”
黎上斂目:“黎傢的產業我打聽過,遍佈很廣,單商隊就有七支,從南到北從北到南地倒貨,佈、皮子、木材、糧食、馬駒等都有涉足,每年送去各寺廟的香火多達萬兩銀,也會佈善,唯一可叫外詬病的是…我祖父曾趁南方洪澇時置瞭近百頃地。”
“但置田後,黎傢也沒叫人餓死。”風笑補充:“田從誰那買的,再佃給那傢。佃租一成,可比許多地主收的兩成、兩成半低多瞭。再者,都洪澇瞭,官傢救濟不及時,百姓不賣地等著餓死嗎?”
“你們別把窮苦想得太好。”尺劍眉頭擰緊:“窮極生惡。我在北地就親眼見過一個富紳被一群窮苦抄瞭傢搶瞭媳婦殺瞭娃,隻因那富紳在各傢日子難過時煮瞭頓肉,肉香飄出,叫人聞到瞭。”
“可方闊不是窮苦。”辛珊思道:“他寫那本話本時,即將要成為少林方丈。這樣的人,看事觀世態豈能膚淺?”轉頭問黎大夫,“黎傢置地有惡意壓價嗎?”
黎上搖首:“據我所知,沒有。而且那年黎傢還將別處糧鋪的糧食往南方調,沒有漲價。但…”眼神變得幽暗,神色冷清,“在南方打聽的時候,有個老人傢說的話…叫我清醒。黎傢不該把別處的糧食往那調,調瞭不降價不白送,在一些人來看這就是罪,這就是奸商。”
不知該說什麼,辛珊思心裡有點堵。方闊滿口仁慈,在他眼裡,黎傢所行之事確實不夠慈悲。
“我該早點問你黎傢的事的。”
若知道這些,她剛口氣還能再沖點,話語上也會更尖銳。現在人都走瞭,她卻生瞭些微吵架吵輸瞭的鬱悶。
黎上笑瞭,伸手攬住她的肩,望向風笑懷裡的小肥丫。黎久久舒服,小嘴噗噗地吐著小泡泡,誰也打攪不瞭她。
“韓震死瞭…”風笑意味深長:“林傢、汪傢要提心吊膽坐立不安嘍。”
還真如他所說,汪成早上趕到雙橋鎮東韓震的小院時,被嚇得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連屍都沒收殮,就慌張退出院,急回城。不再顧忌,直奔士林街。林垚見到他,臉都黑瞭。
現在天近黑,汪成猶賴在林傢書房。
“汪伯父,您…”林奮想攆人,隻不知該怎麼開口,轉首看向他大哥。林垚站在後窗邊,肅著臉,掩在袖中的手握得死緊,他不知道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
“下一個肯定是我。”汪成臉慘白,他後悔瞭,不該信輕依和韓震的話,什麼隻要扒上林傢再助林垚飛黃騰達,他就能與他大哥爭奪傢主之位…汪傢隻那麼幾間鋪子,傢底數得著,他爭傢主位圖什麼,圖起早貪黑嗎?
林忠志心裡也七上八下,嘴上勸到:“你不要自己嚇自己。韓震八成是那位殺的,你又沒惹著那位怕個什麼?”
“哪位?”汪成撐著椅把站起身。林忠志左手拇指抵上發緊的心口:“閻晴。”
“閻晴能把武當、峨眉的人攔下,肯定是知道咱們這裡頭的事。”上午回城路上,汪成盡在想韓震的死瞭:“她應允蘇玉芝一命還一命,蘇玉芝的掛牌還沒撤下,她怎麼可能這時殺韓震?”
問題就在此,林垚也不覺是閻晴殺的韓震。可除瞭她,還會有誰?
“汪伯父,天色不早瞭,我著人送您回去。回去您也歇歇神,別想太多。”
“死得不是你,你說得輕松。”汪成勒目:“輕依到現在還沒從豐山客棧出來,你是一點不擔心。咋,想利用完就丟?”沖到林垚面前,“我警告你,要榮一起榮,不然誰也別想好過。”
唾沫星子噴到臉上,林垚生惡心,但面上沒表露:“汪伯父,我對輕依用情至深,為她一句話,甚至不惜算計發妻。您竟然覺得我隻是在利用她?”
“你可不就是在利用她?”汪成右眉頭肉痣上的毛聳瞭聳:“不但利用,還勾引她。”
林垚氣得鼻子都冒火:“那就請您說說她有什麼值當我利用?是她峨眉弟子的身份,還是她拖著的汪傢二房?”冷聲質問,“我,還有林傢,落得現在這般惶惶恐恐又是拜誰所賜?”
“拜你們自己。”裝什麼無辜?汪成揭到:“什麼為瞭我傢輕依一句話算計的發妻,你是嗎?你從娶蘇玉芝那天起,就在算計她算計蘇傢。蘇玉芝身子好好的為何七年無出,還不是你林垚不想她生?
就你們林傢聰明,人傢蘇九天傻嗎?閨女連個後都沒有,人傢憑什麼傳你林傢鑄劍術?以為蘇傢是東太山姚傢,嫁個閨女拿月河圖當嫁妝,呸…林傢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們配蘇傢掏心掏肺嗎?西陵城方傢什麼底蘊,是林傢能比…”
垂目看著那張都快杵到他臉上的醜陋嘴臉,林垚拳握得吱吱響。林忠志還想上來拉,隻被小兒拽住瞭。
“嫌峨眉弟子身份低,配不上你林傢大少爺…哎呦喂,你是什麼貴主?你拱我閨女被窩的時候,怎麼不嫌?三天兩頭地跑去我閨女那,哄著我閨女跟你好。你以為我閨女看上你啥,你以為我汪傢看上你什麼?看上你心狠,看上你裝竄稀偷竊嶽傢老祖宗的…”
“閉嘴…”林垚鼻一湊,突然出手擊向汪成要害。汪成不防,人被打飛出去,眼珠子暴突盯著陰鷙的林垚。
幾步外林奮,橫跨一步,自後又給瞭汪成全力一擊。臉已撕破,留他也是麻煩。汪成口鼻血噴,像大塊肥肉一樣摔在地上顫瞭又顫。
書房裡死寂,林忠志心口疼得厲害,極其不祥的預感籠罩著全身,直覺鬼門關就在眼面前瞭。
不多會,汪成便斷氣瞭。林垚兩眼上翻,身子晃瞭下又穩住:“我沒想殺他,是他逼的。真的,我真的沒想動手,他逼人太甚瞭。”
“大哥。”林奮目光自地上的死人身移向後窗:“你去找大嫂吧,現在隻有她能救我們林傢瞭。”
聞言,林忠志雙目一亮:“對對對,垚兒你現在就去峴山客棧把玉芝接回來。夫妻小打小鬧的,哪有隔夜仇?那孩子忠厚,你跟她好聲說說。林傢…把你娘叫上,玉芝怕她…”才說完又否決,“不不不,不能帶你娘。咱…咱們要先哄著玉芝,最好是讓她趕緊生個孩子…”
聽著父親語無倫次的話,林垚無力至極:“你們不瞭解玉芝,她並非是個性子軟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