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贏瞭她之後,周遭就開始對我指指點點。我拿瞭銀子下擂臺,有幾個男女更是指桑罵槐瞭起來,罵我是傢裡老子娘沒棺材下地瞭才來掙這銀子。我當時就不忍瞭,沖過去要質問。
擂臺上那姑娘立時翻身下來攔住我,冰冰冷冷地說…”學起腔調,“他們都是手無寸鐵的普通人,你別太計較。”
“這不是火上澆油嗎?你隻是質問,又沒動手打他們。”尺劍自認不甚通人情世故,但也辨別得出啥是假意。
“對…”終於有明白人瞭,薛冰寕氣死:“因為她這句話,罵我的人從三四個蹭一下漲瞭八九個。我也不怕事,斥那些給女子抱不平的男女,問他們自傢裡能吃上飽飯嗎?他們知道女子手裡那把劍值多少錢嗎?
那女子似遭人點到痛處一樣,眼淚滾滾流。周圍都沸騰瞭,我被罵得狗血淋頭…”猶覺不夠,“體無完膚。”
辛珊思已經感受到她外散的怒氣瞭:“那最後你到底弄沒弄清楚自己為什麼被罵?”
“弄清楚瞭。”薛冰寕撇瞭下嘴:“那女的之所以披麻,是因今年八月初三乃她的主子去世三周年的忌辰。”
主子?辛珊思眼波微動。
薛冰寕笑瞭下:“她擺擂臺隻是為瞭估估自己的功夫到哪般瞭,是不是可以去報仇?”語氣裡充滿瞭不屑,“我還以為什麼血海深仇呢,一打聽才知她傢小姐曾以劍招親,看上個俊朗青年。那俊朗青年也愛極瞭那把劍,隻不願娶她傢小姐,還欲強買。她傢小姐受瞭刺激,沒多久就病故瞭。”
辛珊思笑瞭,轉眼回視望來的黎大夫,得意地揚瞭揚眉。她就說顧銘亦那出還沒完。
“我娘子堪得神機妙算。”黎上一本正經。顧銘亦跟鳳喜一自紅纓鎮就出雙入對,多少人看在眼裡。惦記著一劍山莊和盯著蘇林兩傢事的那些,自也清楚。
目光打轉,薛冰寕有點迷糊:“你們認識那女的?”
“不,隻是聽說過。”辛珊思把顧銘亦去暗市碰運氣的事講瞭遍:“沒有強買,差點被強賴上倒是真。”
“呵…”
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遇上那女的她是倒黴,但比顧大少主要幸運多瞭。薛冰寕抬手給自個順順氣:“那把劍確是把難得的寶劍。”
吃完飯,幾人拾掇瞭碗筷桌凳便不再停留。莫山舊市,就在幾十年前莫鞍山地龍翻身震毀的那個莫山縣。官傢沒有重建莫山縣。可喜的是莫山縣在那場地龍翻身中活下來的人裡,有對極靈秀的姐弟,叫沈喜、沈穩。他們看著斷壁殘瓦,沒有哭沒有怨天,而是苦思,終叫二人想出瞭“舊市”。
他們領著莫山縣的人收拾傢園,保留瞭地龍翻身過後的大體模子,就地取材構建瞭一個個怪狀攤子,賣舊貨。三十餘年過去瞭,莫山縣已經成瞭江湖武林乃至大蒙最有名最大的舊貨市集。
集上什麼都有,有來路幹凈的也有來歷不明的。這裡講究銀貨兩訖,最忌的是問名。
辛珊思一行到時,日頭已偏西,將車趕往莫山縣人後來建的新街,尋瞭傢門臉不錯的客棧先住下,安頓妥當瞭才趕牛車向舊市去。因此方魚龍混雜,幾人都把重要的東西隨身帶。
尺劍背著主子的藥箱走在慢噠噠的牛車前,他不是第一次來莫山舊市,對這地還算有兩分熟,領他們到邊緣處,長臂一張:“眼所及之地,全是賣舊貨的。”特回頭看瞭眼久久娘,果然雙目放光。與她一般樣的,還有薛冰寕。
這麼大的地兒!愣是辛珊思見多瞭世面,也不禁感嘆,哪裡望得到邊?地貌不平,上上下下,但中間行道起伏不大。斷壁還在,殘瓦碎磚已經修成各式各樣的小棚、矮屋。瞧著荒,卻不覺亂。有人在塌房裡擺攤,有人擠在小棚,貨少的就擇矮屋。
攤多,地也廣,故並不擁擠。逛集的人不少,有奇裝有異服有遮住頭臉的,互不打攪,自看自的。
黎上給閨女正瞭正帽子,讓珊思挽上他,一齊跨入舊市。跟在後的薛冰寕左看右望就不瞅瞅地,若非陸耀祖快一腳踢走她快踩上的碎磚角,她鐵定要崴一下。
鍋碗瓢盆、陶瓷瓦罐、舊衣舊鞋…應有盡有。辛珊思停下細看的第一個攤子,是賣竹簡和牛皮的。竹簡很散,基本沒有連卷的。牛皮十幾張,臟舊不論,隻一塊完整。攤主盤坐在矮屋最裡,盯著一支竹片。
風笑摸過幾張牛皮,便收瞭手。薛冰寕挪去瞭隔壁賣小鐵器的攤子。翻瞭兩部殘卷,辛珊思不再繼續。逛瞭大半時辰,他們終於見著一舊書攤子,攤上書還不少,就是太亂瞭。
辛珊思最喜這個,蹲下翻起。尺劍、風笑、陸爻都上手,黎上抱著閨女站在攤邊看著。黎久久不安生,小腦袋往下勾望,瞧不全還用小腳腳蹬她爹臂膀想著翻個身。
書雖雜,但耐心點,還是能挑出好的。風笑就挑出幾本完好的野史和地方志。尺劍還找著本辭典,雖然封面缺失,但不影響用。辛珊思收獲也不錯,腿邊堆瞭一堆,全是破破舊舊的話本。
不知何時,黎上的目光落在瞭攤主手上。攤主邋遢,發松松散散油油膩膩,不曉多少日子沒梳洗瞭,手面上積瞭很厚的灰,長長的指甲裡全黑乎乎的,模樣跟四處遊蕩的乞丐沒差。
他拿著的那本書,有點意思。封面完好卻沒一字,隻畫瞭個手串。手串的珠子似佛珠,可珠上刻的卻不是佛而是淺笑的骷髏頭。
“好瞭。”辛珊思望向看書看得癡迷的攤主:“您給瞧瞧這些多少銀錢?”
聞言,攤主戀戀不舍地放下手中書,瞧向摞得高高的兩沓,還糊著眼屎的雙目一下清明,有什麼流淌到嘴邊,立馬閉緊嘴吞咽瞭下,手一指,問:“都要?”壓不住興奮。
辛珊思點頭:“都要。”攤主立馬爬起,放在膝蓋頭上的書倒翻在地,他也不在意,忙不迭地從旁繞到兩沓書邊,飛快地整理。
盯著書封看瞭三四息,辛珊思腳前挪伸手將那本書撿起,扭頭問:“老板,我可以看看這個嗎?”
在忙著理書的攤主眼都沒抬一下:“可以。”
一指卡在老板看到的書頁,辛珊思翻到首頁。首頁有八字,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沒落款。再翻到書最後,也有字,虛妄念,貪嗔癡,何瞭瞭何時瞭。立馬轉到開文頁,她的心跳得怦怦的。
攤主理完書,嘴默念瞭會,說價:“三十一本書,這六本是二十六文一本,野史三十文一本,辭典三十五文…”一通算下來,總共一千一百零八文。
辛珊思微笑,拿高手裡的話本:“這本怎麼賣?”
“額…”攤主笑沒瞭,他眼裡有掙紮,遲遲才哭喪著臉說:“這是我才收回來的,我還沒看完。”
“二十兩銀。”黎上開價。
什麼?攤主面上僵住,後又晃瞭晃頭,仰首看向那個很是體面的青年,似不太信地確認:“你剛說多少?”
“二十兩銀。”
音沒落,攤主一下蹦起,跨過攤子拱進棚子拖出隻破木箱子:“那本我賣瞭,這些都是我的珍藏,你們再看看。”搬開箱蓋子,“像那本鬼珠封的,我還有一本。”
幾人看著攤主倒騰,是沒想到這位講究起來也挺像回事,至少他將自己的珍藏都歸置得很好。
“這鬼珠封面的話本是我看過的所有話本裡寫得最精彩的,很不易得,而且近十幾二十年都沒出新本。”攤主將壓箱底的一本鬼珠封面話本取出:“也不知道鬼珠出瞭什麼事,可千萬別是死瞭…”又跨過攤子,雙手送上,“你們看看。”
辛珊思站起身,接過後退半步,背靠上黎大夫抱著孩子的那條手臂,翻起書。黎上快閱開文兩節,點瞭點首,移目向緊張的攤主:“要。”
天降橫財!攤主喜極:“那那…一共是多少?”
辛珊思看瞭眼他那木箱子:“那裡面的也要,不過除瞭鬼珠,其他的價咱們另說。”
“行行。”攤主沒一點不願。
風笑拉上兩手不知往哪放的攤主去向小棚,十來息就出來瞭,讓尺劍把書搬上牛車。攤主對沒看完的那本話本全無不舍,歡歡喜喜地送他們離開。又逛瞭個書攤,他們便從另一條路出瞭舊市,返回客棧。
一進瞭房,辛珊思就道:“肯定是他寫的,你讀讀這開頭,晟化十五年,雁城覃氏嫡支兩房南勤、南新損於豐城,自此覃氏嫡脈下行。”
黎上將凝著小眉頭癟著嘴的閨女放到窩籃:“南雁城秦傢確是在嫡二房死瞭兩位當傢人後,開始走的下坡路。”
才想說什麼,辛珊思就聽嗚哇聲,立馬丟下話本去洗手,再快步回來將餓瞭的小人兒抱起喂奶。
用不著晃窩籃,黎上拿瞭板凳上的話本看起,一目十行。待黎久久吃飽,他一本也翻得差不多瞭。
“這裡的神劍山莊姓孤,孤傢寡人的孤,孤沉娶瞭覃氏旁支獨女覃寧,得瞭覃寧父親的神劍和覃氏過半傢底。兩年後體弱多病的覃寧有喜,冒死誕下一女,取名孤怡安。
孤怡安不滿周歲,覃寧病逝。孤怡安四歲,她爹孤沉再娶,並於次年得子。孤怡安在繼母的用心‘照顧’下慢慢地成瞭第二個‘覃寧’,羸弱多病。十九歲,被她爹許給瞭一世傢獨子魏昉…”
辛珊思白眼都快翻上天瞭:“怎麼不直接叫魏舫?”
黎上彎唇:“孤沉原本是想借聯姻吞瞭魏傢,哪料身懷六甲的孤怡安被繼母和三個弟弟氣得早產,一屍兩命。這使得魏昉和孤傢徹底反目。結局是…”翻到結尾,“魏舫並瞭神劍山莊,與覃氏嫡房一姑娘在雁城郊外荷花池邊相遇,還一見鐘情。”
第74章
聽完結局,辛珊思都不知罵什麼合適?雁城覃氏對應南雁城秦氏,神劍山莊孤傢對應一劍山莊顧傢…很明顯這本話本就是以南雁城秦傢嫡旁支的糾葛,和一劍山莊娶孤女坐享萬千的事作底基編寫而成的。
覃寧影射的就是顧銘亦母親秦向寧,落得個早死,生的女兒還被繼室虧待,最後一屍兩命。淒慘下場,便是對覃寧不識大體的回報。孤沉,吃絕戶,終被世傢獨子吃。世傢獨子的第二春,是覃氏嫡房姑娘。
店小二送水來,黎上放下瞭話本去開門。
黎久久已經在打哈欠瞭。辛珊思給她脫瞭衣裳,待黎大夫兌好水將她放到小浴盆裡:“這話本裡的理兒,全合瞭上回我跟你扯的那歪理。秦氏旁支就因為無兒,起早貪黑千辛萬苦攢下的傢底,給嫡親的孫女作嫁妝都是罪,必須得雙手捧給嫡支供養嫡支才是對。
顧傢,一劍山莊的主,娶個故交遺孤,被說成是吃絕戶。敢情秦向寧就不能嫁,嫁誰誰傢吃絕戶。一個和尚,不該一心向陽嗎,不該想著點別人好嗎?”
話本裡覃寧生瞭個女兒…黎上輕輕搓瞭搓肉團子的小胳肢窩:“這本話本應該是在秦向寧嫁到一劍山莊後,顧銘亦尚沒出生前寫的。”
“主角名叫魏昉,還那般春風得意?”辛珊思想:“方闊寫這本話本的時候,他弟弟魏舫應該正是極不得意時。”
“故他在自己的話本裡,把所有好的都給瞭魏昉。”黎上再給他姑娘洗洗小腳丫。
甩瞭手上的水,辛珊思起身去拿大佈巾:“你知道怎麼聯系一界樓的人嗎?我要把這話本謄抄一份送去一劍山莊。”
“敘雲城那都有人出來擺擂臺瞭,我估計一界樓很快就會有信送來。”黎上掐起他肉嘟嘟的閨女,送向珊思大張著的佈巾。
裹住小人兒,辛珊思輕輕地揉擦:“舊市攤主能集兩本鬼珠在手,還知道鬼珠十幾二十年沒再出新…由此可斷定方闊曾經是真的賣過話本。”眼看向桌子,“這兩本肯定不是孤本。可為什麼狀元郎那本隻有一本,還是放在釋峰山下的書屋裡?”
從小衣箱裡取瞭小肚兜來,黎上微笑:“答案不是呼之欲出嗎?”
“犯忌諱。”辛珊思愈發趨向黎大夫對戚寧恕的解說:“狀元郎尚瞭公主,最後推翻瞭王朝自己建國做瞭皇帝。”
“這要是被誰解讀出來,讓蒙人知曉瞭,釋峰山都得遭圈圍。”黎上坐在床邊,等著給他傢肉團子穿衣。
“真有意思!”辛珊思交出擦幹水的姑娘,轉身拿衣架把佈巾掛起:“黎傢都因他的話本遭滅門瞭,他對你嘴上說愧疚但無任何切實彌補。秦向寧隻是帶著她這一房的傢底出嫁,一劍山莊也隻是娶瞭秦向寧,他心裡難平瞭,在話本裡把人寫得斷子絕孫。”不盡諷刺,“他到底念的什麼經?”
這…黎上也答不上,給小人兒穿上小肚兜,斜抱著哄她睡覺。
“今晚咱們把另外一本也讀瞭。”在舊市大略看瞭兩頁,辛珊思懷疑寫的是東太山垚軍城姚傢和西陵方傢事,但還不能肯定。
“好。”
黎久久才睡熟,門外就來腳步聲。黎上將小傢夥放到床上,辛珊思去開門。
尺劍、風笑和陸爻三人都端著滿滿的托盤。薛冰寕跟在陸老爺子後,笑言:“上回一路幾天,承蒙各位關照,小妹今天做東先回報稍稍。其他的,咱們來日方長。”
“這麼多菜!”辛珊思彎唇。黎上從裡間走出,拿走桌上的話本和茶盞。
陸耀祖忍不住說道:“薛丫頭還是經歷少。樓下點菜,她不知點什麼就問掌櫃廚房有啥好吃的?那掌櫃多精,一連報瞭十幾道菜名,若非風笑攔瞭一嘴,他能報下去。”
“難得一回。”跟他們重聚,薛冰寕是真的歡喜:“咱們有尺劍,不怕吃不完。”
這話尺劍認同,見久久睡瞭,他回頭小聲道:“都輕點。”大傢吃頓安生飯,也讓他緩一緩。久久看菜喝水的樣子雖然可愛,但他真想讓小人兒跟他們一道吃香喝辣。
一桌子的菜擠擠挨挨,大傢以茶代酒先幹一杯,各人動筷。
“明天我們還去舊市嗎?”薛冰寕夾瞭栗子,她喜歡粉糯口的。
辛珊思還想去:“今天我們花大價買的那兩本書,你們都看到瞭吧?”
“回來的路上,我還想問這事,但…”薛冰寕笑瞭:“又覺可以等等。”她畢竟是從玉凌宮走出的,脾性如何,不是她講好就是好,得需閻晴姐幾人自己評判。若覺得她值得信任,可為夥伴,那有些事不用她開口問,閻晴姐也會主動告訴她。
“就來說…”辛珊思夾瞭塊爛乎的驢蹄筋放到冰寜碗裡:“你來的路上有聽說西蜀城的事嗎?”
“聽瞭兩耳,所以我才拐道進瞭閆陽城,沒再繼續往南。”
尺劍好奇:“玉凌宮對方闊有記錄嗎?”
“百裡山雪華寺的方闊嗎?”薛冰寕見幾人點頭,道:“怎麼會沒有?他差一點就成瞭少林方…”想到什麼,凝滯瞭瞬息又立馬接上,“話本。”看閻晴姐彎唇,她懂瞭,“所以那鬼面珠子話本是方闊寫的?”
辛珊思點頭:“我們已經翻瞭一本,應該就是瞭。”將話本的內容大略地講瞭一遍,總結道,“這算是證實瞭我們之前的猜測,方闊是根據一些現實事件編寫的話本。”
“我又要不禁感嘆瞭…”薛冰寕扯唇嗤笑:“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他跟一劍山莊多大仇,把人傢寫成那樣?主角魏昉,是照著他胞弟魏舫寫的嗎?佛不是愛說眾生平等嗎?我怎覺得在他的話本裡,所有人都是匍匐在他弟弟腳下?別傢努力經營幾代,他弟弟伸手就把人傢的果子給摘瞭?”
“先省著點口水。”陸爻道:“顧銘亦沒因為把劍就帶上白衣姑娘,算是躲過一劫。但坦州黎傢是被真正滅瞭門,還有臨齊蘇傢也差點遭殃。”
“黎傢滅門跟他的話本也有關系?”薛冰寕瞠目,天啊,死禿驢這孽造的夠深!
“顧傢的故事還沒結束。”黎上給珊思盛瞭碗魚湯:“背後的人復又來瞭,敘雲城的擂臺便是開始。”看向薛冰寕,“離開莫山舊市,你就換身裝扮。我們懷疑將方闊話本搬進現實的那股勢力跟蒙玉靈連著。”
那就是她的仇人嘍。薛冰寕點首:“好。”
“你的玄冰掌很好辨認。”陸耀祖點到:“說不準捉拿你的人已經在來這的路上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