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一圈,薛冰寕笑言:“我現在可不怕她們。”腦中忽閃過黃江底的兩副人骨,不由一頓,“千機伏魔手。”
“什麼千機伏魔手?”陸爻刨瞭口湯泡飯。
辛珊思與黎大夫對視,兩人眼中都多瞭絲什麼。
“我就是這麼一想。”薛冰寕凝眉道:“屍骨雖然腐化得都差不多瞭,但受傷的地方是明顯差別於其他部位,而且骨上還有銀絲樣的東西,我沒敢去動。”
“黎傢被滅門都是二十年前的事瞭…”黎上撥著碗裡的飯:“沉船時日不會短。若非人為綁縛,屍體應早浮上來瞭,如此也不會一點風聲都沒。”
千機伏魔手?辛珊思想著沉船是方闊所為的可能:“黎傢價值連城的珠寶沉在河底,這麼些年都沒人來打撈…是知道沉船的人都死瞭,還是活著的人對珠寶不在意?”問完就發現自己問瞭個蠢問題,屍體都被綁縛瞭,知道沉船的人怎可能都死瞭?
陸爻舉手:“其實我有一個猜想。”
一桌人看向他。陸爻清瞭清嗓子:“有沒有一個可能…向黎傢借銀的那個米掌櫃是方闊,後來那個不是瞭?”
黎上、辛珊思一愣。
這個猜想是在知道有戚寧恕這麼個人後就萌生的,陸爻細說:“方闊寫話本是極隱秘的事,很難被人盯上。但他若按捺不住喬裝成米掌櫃以戚寧恕之名向黎傢借銀,黎傢再想法子跟戚寧恕確定,那戚寧恕不就曉得瞭?他順水推舟順藤摸瓜…”
醍醐灌頂,辛珊思問黎上:“方闊為什麼主動向你承認米掌櫃是他話本裡的人物?他怎麼知道你是坦州黎傢人?他追蹤米掌櫃二十年都沒查出個什麼,怎麼查你就這麼利索?”
黎上要謝謝陸爻:“他主動告訴我米掌櫃的事,大概是出於四點。一、心虛,過意不去。二、看出我身中劇毒,沒多少日子瞭,他不以為我能將黎傢的事查明白。三、他知道我在查黎傢事,但又不清楚我查到瞭多少,所以說米掌櫃來試探一番。四…推卸責任。”
“如果方闊隻是寫瞭話本影射瞭一下,那他於黎傢滅門之事上的責任確實不好說。但…”陸爻沉臉:“若一開始向黎傢借銀的米掌櫃是他,那將他的話本引入現實的始作俑者便是他,他可以算是罪大惡極。”
陸耀祖給死小子夾塊好肉:“這麼些年你飯沒白吃。”
他哪粒米是白吃的?陸爻道:“我覺得方闊向黎傢借銀時,是肯定沒料到會借著。黎傢當真借瞭,他反而慌瞭。方闊拿錯經文的時間,就在黎傢借銀後沒多久。他怎麼會拿錯經文,是不是因為心緒不寧不集中?那時黎傢還沒被滅門,他又因為什麼不寧?”
辛珊思朝陸爻豎起大拇指:“下次遇見方闊,我們可以試探一下。”
“黃江沉船應該也是他做的。”黎上斂目:“他想黎傢的事盡快沉沒下去,不想太多的人記得黎傢滅門事。”
“所以不想黎傢的那些珍寶往外流?”薛冰寕腦中方闊的畫像已經模糊,她的意識重新勾勒出一個陰森老禿驢。
“也隻有他…”黎上唇角微微一揚:“對黎傢的那些珍寶無動於衷。”
一頓飯吃到戌時末才散。洗完澡都快亥時正瞭,辛珊思沒因太晚就暫時擱置那本話本,拿瞭塞到黎大夫手裡:“你讀得快。”
黎上端瞭燈放到床頭:“麻煩娘子將橫在中間的那位小姑娘往裡移,我想抱著你講話本。”
“好。”辛珊思直接拉佈墊子,將她閨女拖到床裡,跨過小人兒,鉆進黎大夫懷裡。
黎上自己快翻瞭遍,然後整理下情節,開始講:“這個故事主要說的是兩姓之好。東凌城土傢祖上出過名將,與底蘊可追溯到幾百年前的西邰城房傢,是幾代的老故交。土傢傢主最疼的小女兒,土靈兒,打小傾慕房傢的嫡長子房毅。但房毅有心喜的姑娘,隻那姑娘傢世微末。
土靈兒明知房毅心裡有人卻還是放不下他,一直拖到雙十年華未嫁。土傢傢主不忍女兒愛而不得,便親赴西邰城,說土傢願拿傳傢寶山水圖給女作嫁妝。
房毅知道自己娶不瞭心愛的女子,便接受瞭這門親事,隻有個要求,就是土靈兒在嫁進門之後,傢裡得同意他納側…”
世上是沒人瞭嗎?辛珊思完全不能共情土靈兒。
“一年後,土靈兒帶著土傢的傳傢寶山水圖嫁到瞭房傢。與房毅圓房之後,她替房毅納瞭他心愛的女子做側室。側室進門,房毅面對心悅之人,根本無法將水端平,一再地偏寵側室,甚至讓側室先正房一步懷上身子。
土靈兒不能接受這樣的境況,心生怨妒,在側室懷胎期間有意喂大她的胎,以致側室生產時因胎兒過大母子雙亡。
房毅瘋癲,不但三番兩次辱罵土靈兒,更是一度長居寺院不歸。土靈兒身心遭打擊,不慎染瞭傷寒,沒多久便病逝瞭。房毅聽說土靈兒死瞭,不但無一絲傷情,還從寺院跑回,強攔土靈兒靈位進房傢祠堂。最後,土靈兒牌位沒得進房傢祠堂。
因為這,土傢也惱極,派人上門大罵房毅不配,並索要土靈兒嫁妝。土、房兩傢徹底反目。當時正值南邊要打仗,為報復土傢,房毅向南征大將軍胡彪透露瞭一事,土傢傢傳之寶不是什麼山水圖,而是千奇陣。
千奇陣,千奇兵陣法,不是書籍、竹簡,而是一個佈滿棋子的棋盤。胡彪一聽,就去瞭東凌城土傢,欲借用。面對官傢,土傢無奈,隻得出借傳傢寶,同時對房傢恨得更是牙癢癢。
房毅知道土傢恨他,他又何嘗不恨?歸還土靈兒嫁妝時,故意拖沓,留著山水圖到最後,擺擂招鏢,鬧得滿城都知山水圖裡藏寶。
山水圖回歸土傢半月,土傢被滅門,山水圖失蹤。聽到消息,房毅還不信,確定是真的後,悔極。之後十年,房傢都在追查土傢滅門之事。給土傢報完仇,房毅出傢瞭。”
晚飯吃的好東好西都嘔到嗓子眼瞭,辛珊思拗坐起:“讓我靜靜。”為瞭一個心有所屬的男人,害得娘傢破人亡。相比房毅,她更惡土靈兒。
“這個話本裡的兩傢,對應的應該是東太山垚軍城姚傢和西陵城方傢。”黎上又回頭翻瞭幾頁:“月河圖被劫後,我也聽說瞭一些姚方兩傢事。姚傢祖姑奶奶在嫁進方傢前,確是知道她要嫁的那個人心有所屬,但並沒有什麼納側之事。
方傢那位是在姚傢女病逝後,才娶瞭他心悅的女子。”
祖姑奶奶?辛珊思疑惑:“方傢還嫁妝還瞭多少年?”
“十幾年。”黎上翻到瞭房毅向胡彪透露土傢真正傳傢寶千奇陣那一章:“但方子和都近六旬瞭,姚傢祖姑奶奶嫁的正是方子和的爹。”
“也就是說她死瞭足六十年。”那辛珊思就不理解瞭:“為什麼還嫁妝是近十幾年的事?”
黎上書一翻,書頁朝她,指點千奇陣:“也許姚傢一開始並沒想要追回嫁妝,所以兩傢平靜瞭三四十年,但這份平靜被方傢給打破瞭。方傢向誰透露瞭姚傢真正的傳傢寶,引得姚傢大怒才執意追討嫁妝。”
辛珊思想到在小樟山岔口得的那封沒來路沒去往的信,躺回床上,看向黎大夫:“查戚寧恕的會不會就是姚傢?”
想到一塊去瞭,黎上合上話本:“因為姚傢姑奶奶的病逝,方子和他娘被指摘瞭一輩子,對姚傢不可能沒有怨恨。方子和受其影響,八成是不願姚傢日子好過。
有人要出征,方傢就告訴那人姚傢有用兵的奇陣,那人會不會向姚傢求呢?自蒙人入關,姚傢就無一人入朝。民不與官鬥,官找上門,姚傢能不從嗎?”
“戚寧恕出征後兩年就死瞭,隨他一同沒的還有姚傢的‘千奇陣’。那是傳傢寶,姚傢不可能就這麼不要瞭。”辛珊思思緒快轉:“找千奇陣,卻發現戚寧恕還沒死…那方闊的這本話本是什麼時候寫的,他怎麼知道姚傢有千奇陣?”
“方子和的父親在姚傢姑奶奶病逝後,有去寺裡待瞭一年,而且每年姚傢祖姑奶奶忌辰,他都會去寺裡齋戒幾日,直至老死。”黎上將話本放到床頭櫃,熄滅瞭燈。
“懂得安撫住姚傢,倒是精。隻他這樣,也會加註方子和娘倆對姚傢的怨憎。”
擁緊懷裡的人,黎上鼻尖頂瞭頂她的,低語:“姚傢是不是被戚寧恕借走傳傢寶,我們可以問問一界樓。一界樓若不知,那我們就等著遇上方闊、方子和亦或姚傢人。”
辛珊思下望著他抵近的唇:“埋伏穆坤的那些木偶,應該就是來自姚傢。”
“八成是。”
“方傢會不會跟戚寧恕也有勾結?”
“重要嗎?”黎上親吻瞭下她的唇,聲泛啞:“都是一丘之貉。”
“也是。”
“久久還有兩天就滿百日瞭。”
“你若是現在想要,我也可以。”
“我想,但還能再忍忍。我在敘雲城有宅子。”
“好,那就到敘雲城再議,現在睡覺。”
“還想親一下。”
“親。”
次日一早,幾人吃完飯便又往舊市去。從昨天出來的那條路進入,繼續逛。可能是因昨晚的談論,今日各人都盯著書攤。隻偌大的舊市,書攤寥寥。走瞭半個時辰,拐瞭三個彎才遇著一個。
攤上很冷清,守攤的是個小胡子中年,坐在棚裡翹著二郎腿,修著指甲。看他們一群人來,也不招呼一聲。等邊上的兩個客走瞭,他才站起來:“幾位想找什麼書?”
抱著黎久久的黎上抬頭看瞭他一眼,目光又回到珊思拿著的那本童書上。
中年見沒人理他也不坐回板凳,從棚裡拿出本書,到攤邊將它覆上童書:“您二位看看這本?”指一翻,露出書頁裡的黑線花朵。
一界樓嗎?辛珊思不動聲色,接手那本書轉瞭個向,翻瞭起來。
女婢出現,敘雲城擺擂。
方闊、薑程鬥,兩敗俱傷。
二十年前,方闊經文乃薑程偷換。
孤山在敘雲城。
再往後翻,沒有瞭。辛珊思轉眼看向黎大夫,他們要問的事比較多。黎上抬首問:“你棚裡還有別的書嗎?”
中年回頭望瞭眼自己的棚:“有,您要進去翻翻嗎?”
黎上點首,將黎久久交給珊思,隨攤主進瞭棚。攤主取瞭本書出來,黎上背對外。
片刻後,幾人離開,接著尋找下一個書攤。連逛瞭兩日,他們入手瞭上百冊書,但沒再發現鬼珠話本。薛冰寕到成衣鋪子置瞭兩身俏麗的衣裙,出瞭莫山縣,她就換瞭張年輕的面皮。
車馬往東北向行,辛珊思有點期待與孤山的相遇。隻叫她沒想到的是,才離莫山縣半日,他們便在也陽鎮頭的食鋪撞上瞭玉凌宮的人。
滿堂深淺不一的冰藍衣入眼,黎上跨進食鋪門的腳沒有半點遲疑,穩穩落下。辛珊思挽著藤籃,身後跟著薛冰寕。薛冰寕餘光瞥著坐在大堂中央吃面的兩深藍衣,不自禁地放輕瞭氣息。
“幾位樓上廂房坐,還是就在大堂用飯?”掌櫃笑瞇著眼問。
黎上轉頭掃瞭眼大堂,淡淡道:“樓下。”
“樓下沒有大桌瞭,您看您幾位是分開坐還是兩張小桌拼一起?”
辛珊思想刁蠻一回,抬手撫瞭撫自己的盤發,察覺有目光看來,她冷冷地望過去。坐在大堂中間那張桌的鵝蛋臉女子,放肆地打量著他們,最後眼神停留在她身後的冰寜身上。感受著冰寜的緊張,她也不用費心思猜瞭,想必這位就是諸晴。
諸晴沒想到這麼輕易就找著她們要找的人瞭,擱下筷子,抽瞭帕出來輕輕拭瞭拭嘴,柔聲細語:“還不過來?”
薛冰寕吞咽,掩在袖中的手握得死緊,就知道自己逃不過諸晴的眼。辛珊思扭頭看瞭看,起步走向中央那桌,過去就過去吧。她這一動,在吃飯的女子全部放下瞭筷,手握上劍。
諸晴收回瞭目光,對上朝這來的小婦人,天然上揚的唇口帶著和善,但那雙眼卻寒得很。
黎上頭都沒回,垂目看著掌櫃奉上的菜單。薛冰寕想讓閻晴姐小心,坐在諸晴對面的逐月,功夫不在諸晴之下。
走到桌邊,辛珊思不客氣地將藤籃放到桌上,盛氣凌人地說:“兩位吃好瞭就讓讓,別把桌子占著。”
下巴略寬的逐月,微微笑起:“閻夫人,久仰。”
“你哪位?”辛珊思沒好臉地問。逐月翹著蘭花指溫柔地慢捋垂在胸前的發:“我是哪位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得清楚跟在身邊的都是些什麼人,能不能沾,沾得沾不得?”
辛珊思左手落到諸晴的肩,笑望著對面的人:“人是我救的,我當然知道她是什麼人。倒是你…你清楚自己在給誰賣命嗎?”
臉上和煦依舊,逐月問:“那您清楚我們在給誰賣命嗎?”
想探她話還是想嚇唬她?辛珊思一指卷著諸晴的發,意味深長地回道:“你說呢?”
諸晴側首下望著那根在卷她發的手指,心跳放慢,全神戒備。辛珊思沒把她忘瞭,低頭用她的發梢刷刷她的臉,輕悠悠地問:“你怎麼不說話?”
這位真的是囂張!諸晴莞爾:“您要我說什麼?”
“說…”辛珊思想瞭想,發梢指向對面:“說說她叫什麼名字。”
“您不先問問我嗎?”諸晴抬眼上望。
“你的名我知道。”辛珊思似怕她不相信,直接叫出瞭:“諸晴,冰寜的老師。”
心一縮,逐月沒想到閻晴竟真的曉得她們的來歷,利目望向那個熟悉的身影。薛冰寕已經鎮定,無懼地直視,毫不避閃。
沉默幾息,諸晴收斂瞭神色,鄭重道:“我還是勸您一句,過好自己的日子,別多管閑事。”
“你們要能讓我好好過日子,我會多管閑事嗎?”辛珊思臉上的笑慢慢地散去,微微低下頭,壓著聲問:“我傢黎大夫都解瞭沁風樓的熾情瞭,以你主子的小心眼兒,她可不會放過我們。”話音未落,纖巧的指已經扣上瞭諸晴的脖。
“小心。”逐月驚呼,同時出手。
辛珊思右手一個用力咔嚓一聲瞭結瞭諸晴,身後左右來劍,她不避逐月的掌,運足力一掌迎上。
掌對上,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直穿命脈,逐月驚目望著自己暴起的命脈,口中血湧。與此同時,辛珊思外散的氣勁沖向四周,撞得逼近的幾位冰藍衣都連連退步。
掌櫃不敢看大堂,跟兩個小二專心致志地記著貴客點的每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