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明生伸手解下鷹腿上的信管,從管中取出信,小心展開。信上隻一句話,嶽父大人安心,小婿已派人去接。
鷹吞下一長條肉,再去啄。東明生指腹摩著信上的嶽父二字,緊擰的眉頭慢慢松弛,隻未等完全舒展就見在吃肉的鷹突然停止吞食目光銳利地望向東南方向,他順著看去。
一道黑影踏水飛掠而來。認出來人,東明生收回眼神,語氣溫和地對鷹說:“沒事,是自己人,你繼續吃。”
黑影上瞭湖心島,快走向石屋,站定在東明生兩步外,從懷中掏出封信,兩手送上前:“老先生,一劍山莊予您的。”
老眼微微一縮,東明生心裡的那股不祥瞬時達到頂點,目光落到信上,沉聲問:“送信的人呢?”
“已經離開。”黑衣男垂著目。
信不厚,小小微風都能吹動。東明生將拿著的紙條納進掌中,手背到後:“拆開。”
“是。”黑衣人毫不猶豫地撕開封口,取出裡面的信。
東明生再吩咐:“展開看看。”
黑衣人將信封放到石桌上,依言展開信,信有兩張。第一張上,是局殘棋圖。第二張上寫著,多謝東先生如此眷顧我一劍山莊,我一劍山莊一定珍重。
知道瞭?東明生吞咽,看著那幅殘棋圖,神思有些混亂。五年過去瞭,說實話他不後悔算計一劍山莊,但卻後悔將算計藏進殘棋局裡送去昌山。這著,狂妄自大。現在回看,他隻覺那時的自己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
黑衣人指尖生熱,心一緊,立馬將手裡的紙往旁丟開。東明生退步,眼望著飄落的兩張紙,鼻間生癢。紙張著地,冒煙自燃,異香彌散。
“屏息。”黑衣人臂膀捂鼻,一把抓住老先生閃開往上風。同時鷹展翅離桌,桌上的信封被鷹扇飛。
熱流自鼻間向下,東明生慌瞭。落在地上的信封沒自燃,他又轉過眼去看下屬的手。
黑衣人的手指頭都黑瞭,鼻下拖著兩管嚇人的猩紅。
一劍山莊竟然用毒?東明生顧不得還縈繞在鼻頭不散的異香,跌撞著跑向廚房灶膛後,手伸向放打火石的小洞,摳瞭好一會才摳出隻白蠟丸子。
屋外,黑衣人軟倒在地,蜷曲身子抽搐著。
鼻血流進嘴,東明生用力一捏,白蠟丸子碎瞭。他取瞭封在裡的藥,剝瞭藥衣,直接塞進瞭嘴,嚼兩下便往下咽。藥丸太大,噎得他直翻白眼。
兇猛的鷹悲鳴著,在空中用力扇著翅膀,卻越飛越低。一根翎羽脫落,它終還是留在瞭這片碎千湖。
灶膛後的東明生,直至鼻子停止流血才松瞭口氣,朝後倒去,躺在柴草上。目光幽靜,沉默片刻,他扯唇嗤笑,慢慢閉上瞭眼。人,真是不能清傲狂妄。
今日風笑進城,天黑盡才回來。辛珊思剛想問一界樓能不能幫忙送信,就見他掏出支細竹筒。
“這是什麼?”
“誠南王身邊的巴山上午去瞭賢語書肆,我沒撞見。出城的時候,他遲我一步。正好,我把辛悅兒為難您外祖傢的事說瞭,他聽後就請我將這個竹筒轉交給您。”
心頭一動,辛珊思接過細竹筒搖瞭搖,筒裡有東西。
風笑為自己倒瞭杯茶:“我看過瞭,這小竹筒應該是個特制的信筒,沒什麼怪異。”
拉開塞子,辛珊思倒出裡面的信,展開見字:“達泰將於十月初九攜女返回蒙都。”
風笑頓住:“您是要…”
“殺他。”辛珊思將紙條團成團,指間稍用力一捻,粉塵飄落。
風笑眨瞭下眼,大吞一口水:“我明日進城,給您尋把趁手的兵器。”魏舫的那柄劍,被蘇夫人帶走瞭,會歸還,但沒說什麼時候。去殺達泰,閻小娘子總不能拿著她那桿小魚叉。
“不用。”辛珊思翻看竹筒:“我小魚叉不還在?”
在,風笑發笑:“死在小魚叉下的人也不少,”他不該覺小魚叉寒磣。
十月初五,嶺州城南蘭豐街崔記長生店的掌櫃崔時已,等瞭一中午,也不見傢裡送飯來。呆坐瞭一會,他起身收拾瞭櫃裡的銀錢,叫來兩個夥計,一人給瞭五兩銀。
“以後你們都不用來瞭。”
“為什麼?”兩個夥計拿著銀子,不明白發生瞭什麼。
崔時已不欲多說,讓他們抓緊拾掇一下離開,他要關鋪子。見掌櫃這般,夥計再不舍也無法,隻得往後院去收拾鋪蓋。
關瞭鋪子,崔時已步伐沉重但又堅定地往城西傢中去,眼裡生潤。崔傢欠著一筆…難以償還的孽債。二十年瞭,身為崔融的嫡幼子,他不敢娶親不敢生兒育女,一直在等債主上門。
他是個膽小鬼,幾回跨出步想要去找黎上坦白一切求贖罪,但每次都走不到城門就轉身往回瞭。
這些年,他看著娘因為爹的失蹤常常落淚,是甚覺惡心。旁人也許不清楚,但他卻知道爹會走上那條路是被娘逼的。娘不喜歡紙紮鋪子,她要滿頭珠翠穿金戴銀。
都過上自己想要的日子瞭,她還哭什麼?哭瞭一年兩年,滿嶺州的人都曉她愛夫情切瞭。城西楊安醫館的楊白灼楊大夫,給她瞧瞭十七八年的病。她體弱多病總是不好,每隔個三五天,就要著人請楊大夫一回。楊大夫每回來,都要在她屋裡待上許久。
今年她五十有六瞭,崔時已都替她羞臊,恨不得她早點死。
城西崔傢主院,黎上背對著癱坐在地上穿著薄紗的婦人。房裡擺瞭四盆炭火,暖得坐在桌邊喝茶的圖八、圖六額上都冒汗。
魁梧的蒙人,將一隻隻箱子從庫房裡抬出擺在院中。尺劍開箱查看,相較宋何兩傢,崔傢的傢底明顯要薄些。不過崔老婦的私房是真不少,零零碎碎加起來過兩萬金,不怪楊白灼樂意哄著她。
崔時已抵傢,見門房是生臉,他不在意,像往常一樣進傢去主院。路上靜悄悄的,沒遇著一個傢丁,他的身後跟著個蒙人。蒙人手握著彎刀柄,一眼不眨地盯著。
快到主院瞭,他碰上一隊抬箱的蒙人,微微一笑道:“傢裡鋪面的契書都在我這,我一會給你們拿。”
跟在蒙人後的程餘粱知道這位崔三爺:“你可以不回來的。”
崔時已腳下一頓,淒然苦笑:“我想見見黎上。”到瞭瞭,他總要勇敢一回,把該坦白的坦白相告。
第102章
這位還算有點良知。程餘粱未阻撓,隻是走到他前,與之一同向主院去。
進瞭主院,崔時已見滿院的箱籠,神色不變,這些本來就不是他們傢的。崔傢搶占瞭二十年,也該連本帶利地還給人傢。
黎上走出屋,背手站立在簷下,他平靜地望著駐足於丈半外的崔時已。
終於見到瞭,崔時已將黎上從頭到腳細細看瞭一遍。他是個值得敬佩的人,出身富貴卻在尚懵懂時傢破,一路顛沛長大,年紀輕輕就將百草堂鋪到各城。他也是個心狠有膽氣的人,解決白傢,連帶著關閉瞭自己一手做大的六十三傢百草堂。
“泰順四年六月十七,那日大風大雨。我無事可做無趣得緊,就灌瞭一水囊的溫水,帶瞭些糕點穿蓑衣去瞭前院的書屋。書屋裡有歇息的小間,小間裡有炕。我尋瞭幾本怪談,躺到小間的炕上翻看…”這份腹稿,崔時已在心裡打瞭十多年,今天終於用上瞭。
站在崔時已身後的蒙人眼都不眨,手握著刀柄,警惕著。
對黎傢滅門之事,黎上已沒多少疑問,但沒疑問不代表他不想瞭解更多具體的細節。
“有吃有喝有奇異的故事,窗外風雨瀟瀟,屋裡清清靜靜…”崔時已回憶著,當時別提多愜意瞭:“那晚我沒回自己院子,熬到亥時末才不舍地放下怪談,熄燈睡覺。”講到此,他眉頭漸擰起,“我不清楚自己睡瞭多久,迷迷蒙蒙間聽到說話,是我爹娘。他們開始還好聲好氣,後來因為意見相左起瞭爭執,言語激烈,我也就醒來瞭。我娘最不耐煩的,就是我爹在大事上猶猶豫豫不夠果決。兩人吵得臉紅脖子粗的,都沒發現我。”
黎上眸裡生笑:“他們在吵什麼?”
很好聽的聲音,幹凈平緩情緒不多。崔時已沉凝兩息,回道:“在吵袁漢山的提議。”
“袁漢山?”黎上斂目:“烈赫十八年上位的絕煞樓大掌櫃,也是查驗蔡濟民、何珖等十一人屍身的人,泰順五年隱退。”
“是他。”崔時已道:“不過泰順五年隱退的那個‘袁漢山’不是他,他和我爹他們在泰順四年十月初押送一批黎傢珍寶南下時失蹤瞭。退隱的那個,是絕煞樓給他安排的替身。”
黎上唇角微揚,加上袁漢山,黃江底十二具人骨的身份就全明確瞭。
“是袁漢山找上的崔傢?”
“不錯。”崔時已輕吐氣,繼續道:“不過袁漢山拿的是戚傢、戚寧恕還有絕煞樓的勢來遊說的,我爹跟戚贇早有接觸,關系不深也不淺。”
黎上問:“黎傢跟你們傢有過節?”
微愣瞭下,崔時已嗤笑:“談不上過節。黎傢的一支商隊,帶馬匹南下走嶺州西郊過的時候,沖撞瞭我娘的驢車。我娘沒傷著,就受瞭點驚嚇。商隊開始說賠二十兩銀子,我娘非要沖撞驢車的那兩匹馬駒。
商隊賠償加到五十兩,我娘還是不同意。傢丁跑回叫瞭我爹,我爹帶瞭幾人去,見我娘癱地上,還以為她遭瞭大罪,就跟黎傢商隊打瞭起來。
黎傢的商隊都有近百護衛,我爹幾人哪裡是對手。我娘也不怕事大,還讓人報官。崔傢在這一片是有點名望,可黎傢是什麼人傢,敢跑商那肯定是打通瞭各地官衙。
到瞭官衙,黎傢商隊的管事,要派人去請大夫給我娘診一診,我爹同意我娘卻死活不同意。
這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什麼情況瞭。最後,我娘想要的那兩匹馬駒,被送進瞭嶺州城達魯花赤府裡。黎傢賠瞭我娘二十兩銀,還要請大夫給我爹幾個瞧瞧傷。我爹沒臉,給拒瞭。”
雖然沖撞崔老婦驢車的黎傢商隊不是程餘粱領的那支,但這件事,他是有聽說的:“你娘沒跟你們講她的驢車是怎麼被驚著的嗎?商隊都給她讓路瞭,她不走。商隊一走,她就走。反復幾回,她和車夫還口口聲聲說不是有意。
她要的那兩匹馬駒,是西北草原上的野馬駒,一匹價值不下千兩銀。若非被惡意糾纏鬧到官衙,商隊也不會將它們送進嶺州城達魯花赤的府邸。黎傢的損失,又該誰來賠?”
圖六把人給拖出來,也不管崔老婦冷不冷,一把將她推向崔時已:“我也是開眼界瞭,快六十歲的守寡婦人請大夫上門看診,竟穿成這樣。”
她今個又請楊白灼瞭。崔時已眼裡森冷:“我爹性子忠厚又吃苦耐勞,做事勤勤懇懇,為人也大氣,唯一不好的就是娶瞭個…你。”看她那一頭烏黑油亮的青絲,便知身子康健。她跟楊白灼胡來的時候,可有想過他爹?
崔老婦被凍得直打哆嗦,淚眼蒙蒙地仰望著自己的小兒,無力怒斥:“你…你回來做什麼?”牙打著顫,她原還慶幸崔融還有顆種在外。
崔時已沒回,接著之前的話茬:“糾纏黎傢商隊沒落著好,讓你徹底醒悟,原來我爹的好名根本不頂用,崔傢在嶺州也就是個紮紙賣棺材的尋常商賈。你失望透頂,滿頭滿腦都是黎傢商隊的氣勢。你跟爹賭氣兩年,爹挖空心思哄你。你都愛答不理,直至袁漢山找上門。
爹不想摻和,你又哭又鬧說咽不下那口氣。你什麼出身,哪來那麼大氣性?
爹要送你回娘傢,你竟威逼要將事宣揚出去。你知道袁漢山為什麼敢把謀奪黎傢的事全盤跟爹說嗎?因為人傢早已經部署好瞭,根本不怕爹泄露出去,因為整個崔傢的命都在人傢手裡握著。
爹想遠離戚贇、袁漢山,你卻拼瞭命將崔傢往袁漢山往戚傢掌心裡推。終於,一切都如瞭你的願。”
崔老婦淚流滿面:“娘後悔瞭,真的。在你爹沒瞭後,娘就後悔瞭。與虎謀皮,不得好死。”沉淪多年,她早已清醒,崔融對她的心才是世間最難求。她的癡蠢膚淺,害瞭崔融害瞭崔傢也毀瞭自己一輩子。
“你後悔?”崔時已退步,笑著搖頭:“你真讓我惡心。”
“娘對…不起你們。”崔老婦泣不成聲。
晚瞭,也沒意義瞭。崔時已不想去問傢裡旁的人在哪,他抬眼看向黎上:“我院裡西廂放著紙紮人,每個紙紮人裡都有一張契書。別嫌晦氣,好幾十張呢。”
黎上還有一個問題:“他們為什麼要將黎傢的珍寶運往南邊。”
“戚傢在南邊找好瞭匠人,準備把黎傢的那些珍寶換換樣子,不然不好出手。”崔時已手摸上腰間,抽瞭根極細的銀絲出來。
尺劍問:“那你傢裡曉得是誰殺瞭你爹嗎?”
“不知道但有猜測。”崔時已將銀絲繞上脖頸:“我爹他們沒瞭消息後,幾傢也悄摸找過。黎傢是西北豪富,誰也不敢保證黎冉升及其父沒有留後手。我們都知道一旦我爹一行被活捉,大傢都得完。一時間,包括絕煞樓,所有人皆惶惶恐恐,不敢再多動作。
等瞭些日子,還無一點聲息,十一傢就與戚傢、絕煞樓做瞭約定,沉寂三年。三年後,再收黎傢產業。”
“魏舫的錢是誰給的?”尺劍覺是方闊,但瞧方闊那副嘴臉,又好似不太像。
崔時已手拉上銀絲的兩頭:“不知道。”
“時已…”崔老婦往他那爬。崔時已卻不想再看她,閉上眼睛,一滴淚滾下,輕語:“娘,我真覺得守著間紙紮鋪子挺好的。”聲落,他兩手猛然用力一拉,頭滾血噴湧。
幾滴血腥淋到瞭崔老婦慘白的臉上,她頓住。無頭屍身朝她倒去,她不動。
黎上看著,面上淡淡。站在門口的圖八,雙手抱著臂:“是個站著撒尿的。”
抱著小兒的屍,崔氏沉悶地淌著眼淚,染瞭蔻丹的指顫顫地摸向那根沾瞭血的銀絲上,抓住拿起繞上自己的脖:“是娘的錯,都是娘把你們給害瞭…”看著脖頸斷口處還在往外滲的鮮紅,腦中浮現她與崔融成親時的情景。
崔融年少走江湖,拖到三十才成親,比她長瞭十四歲,把她當女兒一樣疼著寵著。她要什麼,他就給什麼。她呢,給他帶來瞭什麼?崔氏一笑,仰首望天慢慢閉上眼睛,用力拉銀絲。平日裡她最怕疼,今日許是心死瞭吧,竟感覺不到痛。
兩手加大力氣,她該換身衣裳的,穿這樣下黃泉,崔融見瞭不得氣死?
感覺到血流瞭,崔氏兩手更大力。氣死好,崔融那人明明不傻,怎麼就看不穿她的真面目。
她不是嬌,是真的虛榮浪蕩,她是真的不值得他那麼待她。
下晌,黎上恢復成楊白灼模樣,領著小廝打扮的尺劍離開瞭崔傢。下一傢,該輪到貢川孫傢瞭。兩人穿鬧市,聽著閑言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