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上贊賞:“小舅敏銳。”他淡淡笑著,“書肆也有人在談論嗎?”
“書肆裡安靜,倒沒人大聲說什麼,至多私語三兩句。”見黎上知道,洪稼昇便少瞭分擔心:“隻因著方闊的話本,每日裡出入書肆的人很多。這一人三兩句,累積起來那就是成百上千話。”蒙人重壓之下,他們早已習慣瞭處處謹慎。
察覺滿繡看來,辛珊思轉目回視,粲然一笑,安撫道:“別憂,我這收到訊瞭。”
“我的事,珊思已都與你們說瞭。”黎上放下筷子,他也坦蕩:“那十一傢確是我動手除的。”扭頭望向外祖,“黎傢遭滅門後,他們毫無負擔地盡情享受搶奪來的財富,二十年過去,無一絲半點悔意,且還在助紂為虐。我以為,他們死有餘辜。”
這點,洪南楓認同:“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我沒投瞭蒙人…”黎上聲輕:“隻是與蒙曜做瞭一筆交易。”
他們早想到瞭,洪稼維道:“沒有誠南王,你想在這麼短的時日裡拿住那十一傢,難!”
“大舅說得對。”黎上笑言:“我們趕至汕南時,王傢的幾輛馬車正被攔在城門口。”
這個他們聽說瞭,洪稼隆嗤鼻:“那樣的人傢,也敢自稱硬劍客。”
說到劍,黎上轉頭:“汕南陳傢當傢夫人陳凌碧玉,送瞭一把劍給你。”
“啊?”辛珊思意外:“送劍給我?”
輕嗯一聲,黎上道:“一把寶劍,叫太岑。”
“你跟陳傢有故?”辛珊思問。
“沒有。”黎上見她凝眉,道:“你安心,她要送,但我沒白拿。”
不白拿好,辛珊思眉頭舒展:“多少銀子?”
“她不要銀子,跟我要瞭根針。”
聞言,陸爻抬眉:“這陳傢夫人倒是個有意思的主兒。”太岑劍,師侄媳婦使得開,於她便是趁手的兵器。針,乃師侄防身立名的之物。一針換一劍,不談貴賤,隻重意。當他日,師侄媳婦持太岑登頂時,汕南陳傢也將成就真真正正的神兵之傢。
辛珊思很清醒,陳傢夫人此般行為是在下註,押她能登高凌絕頂,笑言道:“若有機會,我自盡力,不辜負。”
“還是太太平平的好。”李阿婆心中祈禱。
隻怕難啊…洪老太又問回來瞭:“就外頭那流言,你們打算怎麼著?”
“先由著。”黎上道:“等查出是誰在背後操縱,我們再說對策,行下一步。”
洪南楓點首:“現在的流言也僅是個開始,之後對方肯定還有手段。你們有數就好,一定不能掉以輕心。”
“是。”交談至此,黎上對洪傢人已經有瞭大概的瞭解。一傢子讀書人,心思都很縝密,沒一個迂腐的。
吃完飯,尺劍、風笑幾個收拾瞭桌子。辛珊思見外祖沒有要深談的意思,便出聲道:“時候還早,咱們…再回屋歇息會兒?”
程曄不累,站起身:“外頭雪不怎麼下瞭,我去看看屯裡有沒有組織人清掃大石集?”
“我同你一道。”薑程隨後。
洪南楓催促夜歸的三人:“你們快去歇息,我們也回房再瞇一會。”
“行。”黎上扭頭問尺劍:“你睡哪?”
“我隨程伯住,不跟風叔他們一屋。”
程餘粱接話:“後頭院子裡,兩位舅老爺沒住正房。”
“正房還是東西廂,不都一樣住?咱們沒那麼些講究。”洪稼隆說道:“屋不漏雨不漏風,還有暖炕睡,這已是極好。”
洪稼潤也不在乎:“正房東屋還空著,您跟尺劍住正好。”他們,一個是黎傢的老人一個不離黎上,也住得。
黎上看向外祖。
洪南楓笑著道:“這樣就很好。”禮敬在人心,不究小節。
“都回屋睡覺…”洪老太起身:“待天亮瞭,我要給咱們久久熬粥油吃。”
額?黎上笑瞭,問珊思:“黎久久都吃上粥油瞭?”有吃的,那她不得把他這個爹忘個幹幹凈凈?
“還沒,就等你回來。”辛珊思目光掃過一屋人,復又看向黎大夫:“先知會一句,她有沒有把你忘瞭,我不是很清楚。最近小東西日子過得好著呢,白日裡睡覺都有人抱著,脾氣是越來越大。”
“不能忘瞭,記混瞭有可能…”葉明麗玩笑:“畢竟大小表舅好幾個,再加舅爺舅奶曾外祖父母,人太多瞭。”
記混瞭跟忘瞭有什麼差別?黎上都不能接受:“沒事,她要不記得我瞭,我就把帶回的好吃的全給她娘吃。”
“哈哈…”哄堂大笑。
程曄、薑程出去轉瞭一圈,回來拿瞭鐵鏟又走瞭。堂屋熄瞭燈,辛珊思與黎上回瞭東間,站在炕邊凝望著睡得正香的小人兒,面上盡是柔和。
伸手向旁,攬住珊思,黎上輕舒口氣:“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辛苦你瞭。”
辛珊思摟住他的腰:“我沒做什麼。盛冉山那有薑程和程曄看著,外頭是風笑在跑。外祖他們來瞭,又幫我到書肆賣書。就連黎久久,都不是我一人在帶。”
“可這些能井然有序地進行,都是因著有你坐鎮不亂。”黎上側首垂目看媳婦:“外祖不反對我與你一屋,算不算是認可我做外孫女婿瞭?”
仰首回視,辛珊思打趣:“娃都要長牙瞭,他老人傢除瞭認可你還有別的選嗎?”
什麼意思?黎上手捏上她的下巴:“敢情我還是沾瞭黎久久的光。”
“那你以為呢?”辛珊思看著越來越湊近的俊臉,縈繞在心頭的那股空落感終於消散瞭。黎上望著她眸裡的笑意,道:“外祖就沒問我們是怎麼認識的怎麼好的?”
“怎麼好的?”辛珊思用鼻子頂瞭他一下。
華啟的話他聽到瞭,黎上將人擁緊:“是你先動的手…”
辛珊思笑開,沒否認。
“我先動的情。”黎上享著她的氣息,啞聲問:“我不在的一月,你有沒有特別想我?”
話語裡帶著濃濃的期盼,辛珊思感受著黎大夫強勁的心跳,抬手撫上他的頰。
黎上眼裡神光柔柔:“黎久久忘瞭我,我可以原諒。但…你要是不想我,我一定會傷心。”
“特別想。”辛珊思手向他的後頸去,壓下他的唇,吻上。怎麼能不想?他不在,她的心都空瞭。
西屋裡,洪南楓躺在炕上,聲小小地與老妻說:“珊思眼光不錯。”
“是不錯。”洪老太把她跟老頭子的襖子折一折,放到炕尾:“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隻要珊思在,黎上就算眼神不在她身上,餘光也一定留意著。”兩人不是湊合過,她就放心瞭。
這點,他沒留意到。洪南楓看重的是黎上的品行:“是個有主意的主,也沉得住氣。”
清晨,黎久久還在睡夢中,就被她娘抱起去墻角小恭桶那。黎上打瞭個哈欠,翻身朝外等著。
給小胖丫頭把完尿,辛珊思抱著她回到炕邊。黎上立馬掀起被角,迎接閨女。
將黎久久塞給她爹,辛珊思提著大小恭桶出屋,撤瞭閂拉開門。門簾子外,雪白一片。
薛冰寕和李阿婆早起瞭,廚房的門縫朝外冒著白騰騰的霧氣。陸爻拿著鏟子,正準備鏟雪,見師侄媳婦走出,道:“早。”
“早。”吐納著冰涼,辛珊思踩著尺深厚雪,聽著咯吱聲,心情十分愉悅地往後院茅房去。
西屋,洪南楓老兩口夜裡歇下後沒睡多久就醒瞭。那時天還沒亮,他們想起又怕起瞭身,黎上也跟著起。這會珊思開門瞭,洪老太也實在睡不住瞭:“等會我把爐子打開,抓把米放小陶罐裡熬。今天中午咱吃飯,久久也吃。”
“那她該歡喜瞭。”洪南楓看向窗戶,瞧光亮斷定今日的天不陰不晴。盛冉山建村的事,他尚沒跟兒孫講,思量權衡瞭這麼些日子,說不心動那是假的,但顧慮也頗多。
夜裡見瞭黎上後,他做瞭個夢。夢中,高高青山下,市井繁鬧,比那書裡的世外桃源還清平。回味著那股怡然,他神往不已啊。
見老頭子坐炕上發呆,洪老太不打攪,穿好衣裳,移步出屋。東屋裡,黎上抓著閨女的小肉手,看著她要醒不醒的樣子,默默等著。
黎久久不知在夢什麼好,小嘴嚅動兩下笑瞭。笑笑,她眼就慢慢睜開瞭。
可算醒瞭,黎上怕驚著小傢夥,聲放得極柔喚道:“久久…”
黎久久看著懸在上的那張臉,上揚的嘴角慢慢落下,黑黝黝的眸子裡有惺忪有迷茫。
這是不認識瞭?黎上用小肉爪刮瞭下她的小鼻子:“我是爹爹。爹爹說過等你長牙瞭會走瞭,帶你逛大集吃香喝辣的,你都不記得瞭嗎?”
從後院回來的辛珊思,聽著話語不禁笑出聲。黎久久盯夠瞭人,轉頭看向外,伸展手腳伸懶腰,沒瞅著娘,懶腰伸一半小嘴下癟嗚嗚起來。
黎上把黎久久的小腦袋轉回來,嚴肅地問:“真不認識瞭嗎?”
黎久久小腳一收一蹬,不再含蓄,哇一聲嚎哭。
“來瞭來瞭。”辛珊思洗瞭手,進屋入裡間。黎上幽怨地看向她:“黎久久認不得親爹瞭。”
“認得,就是暫時沒想起來。”辛珊思坐到炕邊,用包被裹瞭小傢夥,抱起喂奶:“等她吃飽瞭,你再問問。”
黎上往外挪瞭挪,貼靠著珊思:“那我大方點,再給她一次機會。”
“好。”辛珊思強忍笑意,很認真地道:“之前一界樓的鏡宜扮作你上門,久久還認識。看到‘你’別提多開心瞭,小身子一次兩次地往‘你’那倒要抱。鏡宜沒敢抱。我與他也不熟悉,也沒讓他抱。”
今天第一頓,黎久久吃得有點急,吞咽的咕咚咕咚。黎上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怪我,久久肯定還在生我氣。要你抱的時候,你不抱。現在想抱,人就不給你抱。”
辛珊思回頭望瞭一眼,到底沒忍住笑出瞭聲:“等會粥油好瞭,你來喂。”
“好。”閉目又養瞭會神,黎上也起來瞭,待閨女吃飽,他接過手:“爹給你穿衣。穿好衣服,咱們出門轉轉。”
“這她喜歡。”辛珊思拉好襖子,湊近親瞭口眼朝這望的閨女:“娘去廚房看看,你跟你爹好好相處。”
半夜李阿婆發瞭面,今早上包瞭包子又蒸瞭兩籠大饅頭。葉明麗切瞭小塊咸肉,下鍋煸出油,炒瞭兩盤白菜。
尺劍過來時,將太岑帶來瞭。跟在後的洪華啟有點亢奮,兩眼晶亮:“姐,我已經看過瞭,這劍瞧著挺寡淡,但無論劍身還是劍格、劍柄都透著股深沉。話說來瞭這麼久,我們還沒看你耍過劍。”
這是要文藝表演?辛珊思揚唇。她沒耍過劍是因為傢裡沒劍,目光落在尺劍拿著的那柄劍上。
屋裡給黎久久穿好襖子的黎上,聞言立時有瞭想法,扯瞭小包被為小肥丫裹上,將她抱出屋:“我們看你娘練功。”
洪華勤把院門關上,洪南楓也出瞭正房。辛珊思扭頭看過簷下的親人,好吧,既然都這麼期待,那她就卯足勁獻醜一回,運功右手成爪朝向尺劍。
強勁的吸力將尺劍拉著往前瞭一步,他穩住下盤,將劍送出。太岑出鞘,辛珊思抓住劍柄,正想揮使,身後兩顆雪球襲來。她快走兩步後空翻一記橫掃,將兩顆成年男子拳頭大的雪球攔中截斷。
見狀,站在井臺邊的陸耀祖伸腿勾起一團雪拋高,一掌推出。掌風將那雪推向辛珊思。辛珊思知道陸老爺子的意瞭,有雪沙將要落地,她掃腿。
洪傢人見過珊思練功,但每回她不是揮掃帚就是舞抹佈,今個是頭次看她正經使樣兵器。個個凝神觀望,眼都不眨。
方圓內,人影閃動,忽東忽西突南突北,劍嘯連連。萬千雪沙隨劍風來去,有下墜沒著地,逐漸融化成水。薄劍斷水,水滴成渺。
珊思的功夫又精進瞭,黎上目光不舍地離開,垂下眼眸看閨女,杵到她小耳朵邊輕聲道:“以前你娘練功,都是爹爹抱著你在旁觀看。你還記不記得?”
黎久久這會眼神壓根就沒在她娘身上,正新奇地望著不遠處的白,小嘴上掛著剔透的口水。
雪沙成水,水成霧。辛珊思一劍下劈,劈開霧幕,閃身穿過。陸耀祖望著慢慢散去的霧氣,點瞭點頭:“這劍不錯。”
隻劍不錯嗎?洪華啟喉間滾動瞭下,心中澎湃:“姐,你收徒弟嗎?”
不等辛珊思開口,陸爻就道:“你跟我一樣,筋骨太硬,不適合練功。”
真的,您不說話,沒人會把您當啞巴。洪華啟一雙眉頭耷拉下。辛珊思沒空去安慰他那脆弱的心靈,將太岑丟向尺劍,叉腰走向正歪身滴溜溜盯著雪的黎久久,好想給她兩屁兜。
視線被擋住,黎久久見是娘,小嘴咧開。她一笑,洪南楓也跟著樂瞭。
辛珊思掏瞭巾子出來,給小丫頭擦擦口水:“黎大夫,您介意有個不學無術的閨女嗎?”
“不會不學無術的。”黎上口氣堅定:“你我親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