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在她有傷在身的份上,雲停忽略她打發下人的言辭,再看瞭她肩頭隱隱透出的紗佈一眼,退出瞭房間。
在門口與雲裊、明鯉錯身,雲停到瞭院子裡。
外面烈日灼人,蒼山青翠。他看著湛藍天空與浮動的白雲,緩緩長舒出一口氣。
這日起,明鯉從暗處現身,行使起照顧唐嫻的瑣事,雲裊也天天圍著唐嫻,儼然成瞭端茶遞水的小丫鬟。
但這回雲停沒說什麼,就連他自己,偶爾也會被喊過去擰帕子伺候人。
就這樣在褚陽山住瞭兩日。
按照原計劃,這時他該已查探過皇陵,在回京的路上的。
眼看唐嫻有傷在身,不便於行,雲停也沒有要啟程的意思,莊廉開始急瞭。
先前他勸雲停路上放松,帶唐嫻與雲裊散散心,那是在不誤事的前提下。誰知意外發生,有人受傷瞭。
再這麼拖下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京,莊廉心有思慮,在這日晚間前來催促。
“毛毛怕疼,受不住馬車顛簸,等她傷勢好些再走。”雲停道。
這簡單,莊廉出主意:“那就留些人手照顧她,公子你得先回京去。”
一聽這話,雲停的眼神就涼瞭下來,冷嗤道:“留誰照顧她?啞巴?明鯉?還是林別述?”
莊廉被嘲諷瞭一通,支吾著紅瞭老臉。
唐嫻之所以受傷,就是因為這幾人疏忽大意,被這樣嫌棄一點也不冤枉。
“跟在我身邊,兩次都是有驚無險,一離開我,就受瞭傷。你覺得她能答應讓我先走一步嗎?”
“還有,受傷後她就開始害怕獨處,身邊有一刻傳喚不到人就要掉眼淚,離瞭我,怕是寢食難安……”
剛開始,莊廉還附和著點頭,到後面,怎麼聽都覺得不對勁兒。
他仔細端詳雲停的神色後,心中一咯噔,開始有不好的預感。
第36章瓦雀
“公子你確定嗎?我怎麼記得她——她一直都不情願留下?”莊廉加重語氣,努力讓雲停記起最初為何抓唐嫻回府。
雲停雲淡風輕:“那時我對她太過粗魯,總是威脅她,她才與我較勁兒。如今我不再脅迫她,她還怕我什麼?”
莊廉:“……”
知道自我反省瞭,不錯。
可俘虜一點都不怕你瞭,這難道是好事?
莊廉腦袋裡一陣嗡嗡聲,遙想離開西南時,百裡老夫人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千萬看好瞭雲停,讓他嚴守祖訓,萬不能如荒唐的雲氏先祖那般染上種種古怪嗜好。
嗜好是沒染上,可瞧著不太正常瞭,怎麼跟被下瞭降頭似的?
莊廉在雲停身邊待瞭十多年,對於他的憂慮,雲停一清二楚,道:“毛毛的傷勢要養個七八日才能上路,我已給雲岸和白太師寫瞭書信,短短幾日時間,京中不至於出大亂子。”
他已將事情安排好,加上中間有侍衛傳信,多待上幾日不成問題。
唯一的不滿就是山中簡陋,不若府中適合養傷。
沒辦法,連日來,唐嫻輕易不敢動彈,怕疼,話都能不說就不說瞭,實在無法移動。
雲停想著,從破舊窗口往唐嫻住的房屋裡看去,見沉沉夜色中,房中悄然,不見人影走動,唯有幾隻螢火蟲在窗下閃爍。
身邊的莊廉聽他一口一個毛毛,心裡沉甸甸的,苦口婆心地點明他,“公子別忘瞭,她真名不叫莊毛毛。”
她甚至根本就不姓莊。
莊廉當雲停會惱怒,哪知他渾然不在意,道:“無妨,我看她挺喜歡毛毛這名字的,我也喜歡。”
莊廉又是一陣頭疼,跟“莊詩意”這種名字比起來,是個人都會更喜歡莊毛毛。
“公子,你再想想……”
他再勸,雲停的臉色就沉下瞭,冷然道:“當初是你要我待她溫柔些的,又給瞭她莊毛毛的身份。我按你說的做瞭,你如今在做什麼?莊廉,別忘瞭,你可是她舅舅。”
莊廉有口難言,他隻是想做個有人情味的好人,怎麼就這麼難呢?
不得已,他拿出雲氏祖訓,“雲氏子女,當以傢國為重,不可沉迷兒女私情。”
雲停眉頭猝然壓下,眸光銳利,聲音冷冽,“我何時誤瞭國事?”
莊廉急得直撓臉,現在是沒有,可再這樣發展下去就難說瞭。
他不敢說,頭腦中刮起一陣風暴,急中生智,決心先解決眼前問題,從小事著手慢慢把人掰正瞭。
有瞭主意,莊廉精神一震,道:“屬下不是這個意思,是害怕……這樣吧,公子不若直接問毛毛,看她是否答應公子先行離開?”
雲停瞇眼,眼角掛著審視的威逼。
莊廉抹瞭把汗,絮叨道:“毛毛是個好姑娘,仗義、熱心腸,她定然是不願意因為自身傷勢耽誤瞭公子的大事……”
兩百三十七條祖訓,自雲停出生起就響在他耳邊,約束瞭他二十餘年。
他知曉輕重,當然不會為瞭私心耽誤大事,這麼一想,便順勢答應瞭莊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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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嫻怕疼,受傷後不敢動彈,整日都在榻上度過,白日睡得多瞭,夜間睡眠就沒那麼好瞭。
天蒙蒙亮,山中鳥兒剛啼鳴不久,她就醒來瞭。
醒來也不敢動,摸索著翻動著床頭的兩本解悶雜書,結果把眀鯉吵醒瞭。
眀鯉已出過一回差錯,這次奉命照顧她,打起瞭十二分的精神,片刻不敢疏忽。
見唐嫻醒瞭,迅速打水服侍她洗漱,又給她檢查瞭傷口,扶她在榻上坐起。
為瞭給唐嫻解悶,床榻特意被搬到瞭支摘窗旁,唐嫻依著床頭坐起,能從窗縫裡看見農舍小院裡結瞭青果的李子樹。
瓦雀在枝葉間蹦跳,生機盎然,但看久瞭還是會覺得無趣。
她偏頭往後肩望去,忍不住嘆氣,不知道這傷何時才能痊愈。
每日躺在榻上,人快廢掉瞭。
哀愁中,聽見院門響動,抬頭一看,是雲停進來瞭,身後還跟著一個侍衛。
兩人不知在說什麼,看見她就止住瞭。
這幾日雲停對唐嫻算是百依百順瞭,唐嫻看他卻不是很順眼瞭。
蔫蔫的情緒恢復幾分,她躲閃地撇過臉,餘光瞥見雲停在向窗邊走來。
“睡醒的,還是被我吵醒的?”雲停問。
唐嫻不看他,癟著嘴巴道:“被你吵醒的。我都重傷瞭,你還不讓我休息好,百裡雲停,你沒有一點點良心。”
她細養幾日,不間斷地喝補血的滋補藥,面頰恢復瞭些紅潤,就是臉色不大好。
雲停猜她是困在屋中太久覺得無趣瞭,不與她計較口頭得失,手肘撐上小窗,與她聊天解悶,“你這麼機警,連我幾時起床都察覺到瞭?”
唐嫻哪裡能知道他幾時起來的,避而不答道:“我還不夠機警嗎?我看出農女被人假扮,那支箭射來的時候,我也差點就躲開瞭。”
“那為什麼不躲?”
“因為雲裊挨著我啊。”說到這裡,唐嫻一點也不謙遜,朝雲停勾勾手指,待他靠近瞭,嚴肅說道,“我雖然是個弱女子,怕疼也愛哭,但憐愛弱小、心慈面善、義薄雲天,還貌比天仙,你可不要小瞧瞭我。”
唐嫻這幾日總是哭,怕被人看低瞭,特意與雲停點明瞭這一點,又說道,“還有,我記性很好的,答應過我的事,你一件都不能賴掉,尤其是我爹娘的事……”
雲停早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對她寧願受傷也要護著雲裊的事並無懷疑,聽她自誇,心頭正覺可愛,又聽見她反復強調爹娘的事,心情不覺轉陰。
“我在你眼中就這麼沒有信譽?”他眉心氤氳著不悅,“便是被我尋到你父母又如何,時至今日,你還是認定我會傷害你的親人?”
唐嫻細眉皺起,欲說還休地望著他。
她傢世復雜,與皇室扯上關系,這事一句兩句說不清楚……雲停又是個反賊……
見她這反應,雲停的心一下子涼瞭,柔情退卻,他冷淡道:“不信便罷瞭。”
說完轉身就走,唐嫻剛想喊住他,他已自己主動轉身回來瞭,卻是利索地將支起的窗子放瞭下來,嚴嚴實實地將唐嫻隔在屋中。
唐嫻隻有左手能動,撐不開窗子,急道:“百裡雲停,你又惹我生氣,我傷口痛,心情本來就不好……你是不是要氣死我!”
說著眼角一耷拉,立刻受瞭天大的委屈一樣嗚咽起來。
小窗被重新支開,雲停露面,居高臨下地質問:“不是哭瞭嗎?眼淚呢?”
唐嫻哭喪著臉,氣道:“馬上就來瞭!”
她在心底想瞭想父母弟妹和這幾年受過的委屈,再感受瞭下背上的疼痛,酸楚感登時湧上鼻尖,她眼眶一紅,珍珠似的眼淚就接連滾落瞭下來。
雲停被她氣到沒脾氣,閉眼緩和瞭下情緒,與她道歉:“我的錯,行瞭,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我都聽著。”
唐嫻啜泣幾下,瞧他認瞭錯,見好就收,可憐兮兮地抹去眼下淚珠,示弱道:“沒什麼想說的,我就是悶在屋子裡無趣。”
這是沒辦法的事,身上痛,不能走動,隻能悶在屋裡。
是這個理兒,就是太煎熬。
勸慰的話沒有實際用處,雲停懶得說,聽著外面此起彼伏的鳥雀啼鳴聲,他問:“晨間涼爽,要不要出來透透氣?”
“我怎麼出去?”唐嫻沒好氣地甩他臉子。
她惜命,傷的是肩膀,但全身各處都不敢使勁,把自己當作一個易碎的瓷娃娃,是不敢下地走路的。
雲停未回答,從窗口消失,很快推門入瞭屋中。
他走到床榻邊,手撐在榻上,朝著唐嫻彎腰,詢問道:“我抱你出去?保證不碰到你的傷口。”
因他躬下瞭窄腰,兩人視線平齊,水潤杏眸眨動著,唐嫻從對方漆黑的眼瞳中看見瞭自己的影子。
她心跳快瞭些,心想她雙腿又不痛,或許可以試著走出去,根本不需要人來抱。
這想法冒頭,她就動瞭動腳。
雲停看到瞭,說道:“或者我扶你出去,但是你要當心些,箭傷難愈,若是撕扯到傷口流血瞭,又要從頭開始養,你知道,很疼的……”
唐嫻猶疑著與他對視,半晌,對著他那張俊朗的跟正人君子一樣的臉,認真問:“你不會是在誇大說辭嚇唬我吧?”
雲停神色不變,從容道:“隨你。”
唐嫻伸出一根手指頭,蜻蜓點水一樣摸瞭摸自己受傷的肩膀,抽瞭抽鼻子,差點又被自己可憐哭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