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瞭一會兒,蕭憐靠著他肩膀的頭漸沉,“勝楚衣,為什麼我最近總會覺得冷?”
“秋日夜間,海上寒涼,難免的。”
“不是那種,是身子裡往外冷……”
勝楚衣重新睜開眼睛,拿過她的手腕,凝神體察,本來閑淡的眉眼便在瞬息之間,有瞭千百種變化。
他莫名其妙地看向她,將手拿瞭下來,再重新搭上去,又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一般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憐憐,最近,可覺得有什麼異常?”
蕭憐想起出發前,觸碰木蘭樹時手上的那一抹綠光,便攥緊瞭手掌,他就要走瞭,這個時候如果說她木系天賦覺醒瞭,他會怎樣?
他一定會怕她被聖朝發現,而為她留下來。
可他既然要走,必是因為血幽曇之故,若是強行留下,隻怕不知還要承受多少痛苦,滄瀾院中那一日一夜,她隻是在門外聽著,便已經替他生不如死。
於是沉吟瞭一下,“倒是沒什麼異常,就是有些冷,大概剛才炎陽火用多瞭。”
勝楚衣將手指從她腕上拿下,眉頭微微蹙起,有些茫然瞭。
脈滑如珠?
喜脈?
那小日子不是剛剛才過去?
之前他在沁蘭院的小樓裡,曾給她把過脈,當時一股極寒在體內洶湧,與炎陽火對沖,加上被她擾得心煩意亂,卻從沒註意過是個滑脈。
可若是腹中珠胎暗結,那,那這突如其來的小日子算是怎麼回事?
勝楚衣雙瞳之中的深淵之色越來越濃重,經過這一日,他已經再也不放心將她一個人留在西陸,不論如何,不管她願不願意,必須帶她走!
戰船終於在潮水沒瞭眾人鞋襪時到瞭。
遠遠一抹塔燈,在夜幕中的海上若隱若現。
絕境島四周全是礁石暗湧,隻有這種身形精巧的鐵甲戰船才能勉強避開暗礁,小心靠近一些。
嗖嗖!
兩道極細極長的鐵鎖鏈呼嘯而來,紮在瞭淺洞上方的巖壁上,鐵鏈上的倒鉤咔嗒一聲打開,便牢牢嵌入瞭巖石中。
被困的眾人就是利用這兩條鎖鏈,各展所長,全部安全地撤離瞭絕境島。
戰船上,紫殊聖尊親自相應,笑吟吟致歉,“諸位,實在抱歉,艦船出港時遇到點小波折,來遲瞭,來,船上略備薄酒,給諸位暖身,裡面請!”
他雖說的客氣,可在場有些心眼兒的都看的明白,整個碧波灣,除瞭絕境島這一個巴掌大的地方有危險,別處都是風平浪靜的,一艘鐵甲戰艦,能有什麼波折,無非是故意拖延時間折騰他們罷瞭。
蕭憐也想喝杯酒暖暖,剛倒瞭一杯,卻被勝楚衣抬手將酒杯給奪瞭過去,“以後少喝酒。”
“幹嘛啊?”
“總之以後少喝酒,能不喝,就不喝。”
“可是我冷啊。”
“喝熱水。”
“……”
紫殊看瞭,笑吟吟道:“怎麼?雲極太子屢次遭人刺殺暗害,勝楚衣國師就成瞭驚弓之鳥,護得這般無微不至,難道還擔心本座這酒中有毒不成?”
勝楚衣看著紫殊,自顧自將奪過來的那一杯仰面幹瞭,又將酒杯倒置給他看,“不敢,隻是我傢殿下連日行獵,有些疲累,不宜飲酒。”
勝楚衣目視著紫殊尊轉身離去,手中捏著的酒杯就悄然化作瞭齏粉。
強行壓制瞭一整日的血幽曇劇毒,此時被烈酒刺激,驟然在體內翻江倒海,他眼中一抹猩紅劃過,飛快地轉過身去面向舷窗外的夜色,腦海中隻有一個聲音在反反復復地耳語,殺瞭他們!把他們都殺光!
待到戰艦停靠瞭碼頭,秦月明跟秦方東、蕭洛帶著一眾人馬早已伸長瞭脖子等候多時,勝楚衣草草將蕭憐交付瞭過去,一言未發,幾乎是腳步有些踉蹌的急速消失在黑夜中。
“喂!棠……”
蕭憐話都沒說出口,那人就已經沒影瞭。
秦月明湊到還在發愣的蕭憐身邊,“爺,這又是怎麼瞭?玻璃心又碎瞭?”
“不知道,我可沒惹他!”蕭憐將她狠狠一抱,“快,給我暖暖,好冷!”
秦月明嫌棄地七手八腳將她推開,“我的媽呀,你這一身都是什麼味兒啊!”
一陣悅耳的鑾鈴聲響起,精致的馬車經過幾個人身邊停瞭下來,千淵掀瞭窗簾,“蕭憐,進來。”
蕭憐一陣狂喜,他這是要將棠棠還給她瞭!
當下撇瞭秦月明,一頭鉆進瞭馬車。
那一串鑾鈴聲便穿過一城又一城,直接出瞭神都。
車裡靜的出奇,蕭憐隻覺得越來越冷,便不自覺地抱瞭肩膀。
“身負炎陽火之人,居然會覺得冷,真是稀奇。”
千淵雖然依然冷著臉,可蕭憐卻怎麼聽怎麼都覺得怪怪的,有點酸味啊。
又沉默瞭一會兒,千淵看著縮在角落裡已經有些發抖的人,無奈將白聖手剛剛給他帶來的雪白大氅給脫瞭下來,扔瞭過去,“披上。”
蕭憐已經抱著膝蓋縮成一團,抓瞭大氅裹在身上,卻還是渾身泛著透骨的寒意。
“你到底怎麼瞭?”
“不知道。”
千淵在她對面,坐的筆直,冷眼看著她瑟瑟發抖,又過瞭一會兒,終於沒忍住,嘴角嫌棄的微微一撇,伸手探到她額頭上。
“怎麼這麼涼?”
蕭憐已經開始有些恍惚,“我……我不知道啊。”
千淵終於緩緩起身,在她身邊坐下,“你這個樣子,他不知道?”
“勝楚衣?他……,他該是還有別的事。”
千淵擱在膝頭的手就緊瞭緊。
微不可聞地籲瞭一口氣,伸出手臂,將她攬進瞭懷中。
蕭憐起初還拱瞭幾下,試著推瞭推,可這樣一個身體,散發出融融的暖意,她幾乎是靠著求生的本能般,將他緊緊抱住。
千淵身子一僵,隻好坐得更加筆直。
等馬車到瞭城外的村中的小院時,白聖手停瞭馬車,回頭掀瞭簾子,剛要提醒自傢殿下可以下車瞭,卻隻看瞭一眼,就唰地將那簾子落瞭。
裡面,蕭憐兩隻手環著千淵,枕在他手臂上,終於得瞭溫暖,竟然睡著瞭!
千淵一動不動,就保持這個姿勢,由著她越睡越沉,幽暗的車廂中,微微偏著頭,仔細審視這張熟睡的臉。
之後,指尖在她臉上小心地探過,那臉該是因為他身上的溫度暖瞭起來,不再冰涼。
“他連溫暖都給不瞭你?”
說完眼簾又輕垂下來,“可我又給得瞭你什麼?”
沉靜良久,車廂內隻有蕭憐均勻的呼吸聲,千淵的聲音再次淡淡響起,“你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直到後半夜,車廂中漸漸寒涼,千淵才將人小心抱起,下瞭馬車,送進小屋。
與此同時,在神都一處隱蔽的小樓裡,地下深處的暗室中,慘痛而壓抑的咆哮終於漸漸平息,隻剩下裡面傳出低沉的喘息聲。
跪在外面的辰宿和紫龍,還有坐在輪椅上的憫生,這才長長松瞭一口氣。
那門打開時,一股濃烈的血幽曇香氣撲面而來。
勝楚衣從一片黑暗中走出,雙眼血紅如瑪瑙一般,臉色蒼白。
額間的罪印正在緩緩消退。
“君上,不能再等瞭,我們現在就啟程!”
勝楚衣該是已被折磨地身心俱疲,“無妨,再等一日。”
“可是返回東煌這一路,要縱貫半個西陸,山高水遠,萬一您有什麼閃失……”
“陸路兇險,走海路便是。憫生,你也說瞭,此行山高水遠,既然不在於一日兩日的時光,那就再等一日,明日金雕逐鹿,變數頻仍,等我看著她一切安好,再走不遲。”
“可是……”憫生還想說,卻又忍住瞭。
紫龍急脾氣,“你不說,我來說!”她膝行到勝楚衣身前,“君上,你忍受血幽曇折磨,就為守著她安好,可你前腳剛走,後腳她就上瞭別人的馬車!”
勝楚衣實在疲累,無力道:“她隻是去接棠兒瞭。”
“哼,跟著去保護她的人回來說瞭,哪裡是去接孩子!接孩子要接到睡在人傢的馬車裡?接孩子要接到在別人房中過夜?君上!就算您殺瞭紫龍,紫龍今日這番話也是要說的,紫龍就是替君上不值!”
“好瞭!”勝楚衣一陣沒來由地煩躁,一掌拍在墻上,怒喝:“都給我滾出去!”
整個地下暗室一陣劇烈晃動,落下許多渣土。
他旋即又深深吸瞭一口氣,強行壓制瞭想要嗜血殺人的沖動,換瞭溫和地語氣,“都走吧,讓我靜靜。”
直到憫生一眾小心退下,他那隻按在墻上的手,五指已嵌入磚石之中,再深深劃出瞭一道道溝痕!
“憐憐,莫要負瞭我!”
幽暗之中,他整個人已與黑暗融為一體,沉沉一聲,猶如地獄深處傳來的嘆息!
……
金秋的銀杏樹,如一隻巨大的金色華蓋,在早晨的日光下,樹影映入窗欞,耀得人眼暈。
蕭憐翻瞭個身,碰到瞭一隻香香的身子,便將手搭瞭過去,攏入懷中,“小親親。”
她哼唧瞭一聲,在那溫熱、光潔的臉上蹭瞭蹭,忽然猛地睜開眼,“棠棠!”
“棠棠!哈哈哈哈!”她當下睡意全無,將被她吵醒的梨棠軟綿綿的小身子給抱瞭起來,塞進懷裡揉啊揉啊揉啊……
半睡半醒的梨棠迷迷糊糊看瞭看她,該是認出瞭是誰,就將小身子整個趴在瞭她肩頭,甜甜糯糯地喚瞭聲:“爹爹。”
兩歲多的孩子,還不懂分別之憂,重逢之喜,即便是思念,也不知如何表達。
平日裡,跟著人廚子和黑寡婦有的吃,有得玩,也乖得很,從不鬧人。
可自從見瞭蕭憐,母女之間的那種糾葛就像被喚醒瞭一般,一直摟著她的脖子,賴在身上不肯下來。
蕭憐隻是想彎腰把靴子穿上,勉強將梨棠從身上摘下來,這孩子就像是要被扔瞭一半,坐在床邊扯開喉嚨,破天荒的開始嚎啕大哭。
急得蕭憐靴子還沒穿上,又隻好去抱她。
這時,房門開瞭,便見到千淵立在門口,滿臉嫌棄,“真的是你親生的?”梨棠跟著他這麼多天,都沒哭過,現在到瞭親媽手裡,一見面就哭開瞭花。
“如假包換!”蕭憐抱著梨棠,一面輕拍著後背哄她,一面極為艱難的想要穿鞋。
梨棠這一哭,該是把這些天缺失的母愛都要討回來一般,眼淚開瞭閘的洪水一般,哭起來沒完沒瞭。
千淵對身後跟進來的黑寡婦道:“去,幫那笨蛋把鞋穿上。”
黑寡婦一臉的不樂意,老娘連自己死瞭的相公都沒服侍過,現在不但要服侍這個小的,還要服侍那個大的。
於是往蕭憐腳邊一蹲,兩隻手做出幫忙穿靴子的模樣,卻怎麼也穿不上。
一面穿還一面捂著鼻子,“你這是從臭魚爛蝦堆裡出來的?臭死瞭!”
蕭憐往自己肩頭嗅瞭嗅,也是一臉嫌棄,真是臭死瞭,難不成棠棠是被她臭哭的?
千淵不耐煩瞭,呵斥黑寡婦,“好瞭,去外面候著。”
黑寡婦樂顛樂顛的起身,扭著腰肢出去瞭,臨走還回頭給蕭憐甩瞭個媚眼。
梨棠哭個不停,兩隻小胳膊摟著蕭憐的脖子,一面哭一面小牙齒還啃著她的肩膀,兩隻小胖腿在她腿上連蹬帶踹,跺著腳哭,蕭憐一時之間,滿身凌亂。
千淵走到近前,抬手掀瞭衣袍,單膝蹲下,拎起一隻靴子,又抓瞭她一隻腳,“自己蹬!”
蕭憐艱難地向他點點頭,“有勞瞭。”
兩隻在絕境島上臟到一定境界、臭到一定境界的靴子,就這樣被那雙白白凈凈的手給幫她穿上瞭。
“內個,日月笙,謝謝你哦。”
“出來。吃飯!”
“……”
早飯是經過人廚子精心準備的。
主食就分瞭甜的,咸的,葷的,素的好幾樣,湯水又備瞭甜粥、咸粥、面條和餛飩。
八樣小菜,精致簡單,葷素搭配,又額外準備給棠棠喝的新鮮羊奶。
餐桌就擺在銀杏樹下,日光稀稀落落撒下來,一片歲月靜好。
蕭憐好不容易哄好樂瞭梨棠,抱著這個已經長在她身上的小東西一起落座。
“鄉下地方,隻有這些簡單的東西,委屈雲極太子,隨便用一點吧。”
千淵隨口客氣瞭一下,便由著白聖手替他凈手,盛瞭一小碗涼好的生滾海鮮粥,裡面放瞭鮮蝦,瑤柱,還有貝類和摘好的蟹肉。
剛喝瞭一口,看著蕭憐那邊手忙腳亂,眉頭一陣緊,“棠棠不喜歡吃餛飩。”
“哦。”蕭憐又手忙腳亂地去夾面條。
“那麼長,她怎麼吃?”
“哦。”那就喝奶。
“你讓她空著肚子喝奶,不到中午就餓的哇哇叫。”
蕭憐怒瞭,“你這麼懂,你來啊!”
千淵站起身來,伸手要去奪梨棠。
可梨棠又抱著蕭憐的脖子,死都不肯放開,稍微強迫一點,就一副要哭破天的架勢。
最後,兩個人沒辦法,蕭憐抱著梨棠,千淵坐在她對面,一個負責哄,一個負責喂,才將這頓早飯勉強吃完。
吃飽的梨棠,便好哄瞭很多,黑寡婦捉瞭幾隻蜻蜓,栓瞭細線,給她拿著玩,就將小人兒給哄到後院去玩瞭。
蕭憐這才狼吞虎咽、風卷殘雲般吃瞭自己的早飯。
昨日整整一天,在絕境島上隻啃瞭幾口幹糧充饑,晚上又沒吃東西直接睡瞭,這一早的飲食如此豐盛,她就多吃瞭許多。
直到舒坦地癱在藤椅上仰面朝天,望著銀杏樹華蓋般的樹冠,才將手腕子一伸,“給你,最後一次!”
千淵伸出兩根手指,在她腕上蕩過,見她的確身子不涼瞭,終於踏踏實實放心下來,立時又恢復瞭一臉嫌棄,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有多臭?”
蕭憐:“……”
“金雕逐鹿午時方開始,麻煩你先去把自己洗幹凈!”
“哦。”
這院子裡隻有黑寡婦算是個女的,又知道蕭憐的事,就被千淵遣去伺候沐浴。
聽說爹爹要洗澡,本來玩蜻蜓樂翻天的梨棠當下扔瞭手裡的蟲蟲,撒著歡兒的喊:“洗澡澡——,棠棠洗澡澡——!”一路帶著顫音,顛兒顛兒顛兒的沖瞭進去。
在前院劈柴的人廚子摸瞭摸後腦勺,有錢人傢好像講究也不是那麼多啊,爹爹還跟閨女一塊兒洗澡。
雖然那小丫頭才那麼一丁點兒,可怎麼想怎麼別扭。
屋內,氤氳的水汽中,全是蕭憐和梨棠咯咯咯的笑聲,和水花四濺的聲音。
院子裡,銀杏樹下,千淵腰背筆直坐在藤椅上,一小杯一小杯慢慢的喝茶。
他喝完一杯,白聖手就趕緊再給續上一杯。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
這娘倆還真是玩的歡啊,一裡外的左鄰右舍都快聽見瞭。
柴門外出去放牛的大哥經過,往裡面偷偷瞄瞭一眼,走瞭。
賣菜的大娘,也特繞瞭個彎,踮著腳尖張望瞭一圈,走瞭。
趕集的幾個村姑經過,聽見瞭,看都沒敢看,紅著臉一路小跑地溜著。
白聖手尷尬地立在千淵身後,“殿下,要不要讓黑寡婦進去告訴她們收斂點?”
千淵還沒吭聲,砍柴的小夥兒路過,一聲吆喝,“哎喲,這院兒剛娶的媳婦兒啊?這麼歡實!”
咣!
人廚子一把菜刀扔瞭出去,紮在地上,那小夥兒背著柴筐就跑瞭。
千淵將手中的茶杯輕輕撂下,對還等著他示下的白聖手道:“不用瞭,讓她們玩吧。”
白聖手立在他身後,嘴角一抽,殿下您聽人傢洗澡聽得還真是認真啊!原來你是這樣的殿下!
等兩個人洗得白白凈凈,香噴噴,甜嫩嫩,頭發濕漉漉的從屋裡出來,白聖手立刻忙不迭的把梨棠舉瞭個高高,坐在肩頭,順便招呼上黑寡婦和人廚子,撤瞭個幹幹凈凈。
千淵依然端端正正地背對著小屋,在樹下坐著。
蕭憐挪瞭兩步,“喂,謝謝你奧,雖然把棠棠搶走瞭,但是她好像比在商陽府的時候還開心,我就當她是換瞭個地方玩瞭幾天,偷小孩兒的事,就不追究瞭。”
她說著,又上前幾步,立在千淵身後,挽起袖子,將在水中泡的久瞭,就愈發白皙的手腕遞瞭過去,“我現在洗幹凈瞭,最後一次,啃完走人。”
千淵緩緩站起身,轉過身來,卻整個人凝然不動瞭。
穿著一身簡單村婦粗佈衣裳的人,頭發隨便挽瞭起來,因為水汽的滋潤而臉龐額外白皙,仿佛蒙瞭一層霧氣般的大眼睛,忽閃忽閃望著她。
這不是他曾經見過的那個滿身上下寫著“打架”兩字的雲極太子。
也不是那個濃妝艷抹,渾身脂粉氣的假太子妃。
更不是破衣爛衫、沒頭沒腦撞進他懷中的賊偷兒。
隻是一個水靈靈的,漂亮的女子。
“日月笙你看什麼……,嗷——!”
蕭憐的話音未落,便被千淵抓瞭那隻伸出來的手,隨著他的力道飛旋一圈,重重摔進那隻竹制的躺椅中。
砰!
千淵兩隻手臂如牢籠撐在她肩頭兩側,從來都沒見過有什麼波瀾的雙眼此刻如餓虎撲食般緊緊地盯著她!
蕭憐不是未經人事的女孩兒,她太知道男人眼中這樣的光意味著什麼。
她好像突然明白瞭,為什麼一路走來,這個對手越來越不像個對手,而像個冤傢!
“日月笙,你冷靜點,你……,你一定是喝瞭我的血的原因,碧落丹裡有無極花,會讓人比較容易胡思亂想。”
蕭憐全身戒備地望著他,隻要他再敢靠近一分,她就一腳踹出去!
到時候綠毛國後繼無人,就怪不得她瞭!
兩人就這樣僵持瞭許久,千淵眼中那些光潮水般飛速退去,漸漸換瞭冷漠,身子卻沒有挪開的意思,冷冷道:“蕭雲極,你想多瞭。”
說著抬手掰開蕭憐的脖子,直接一口咬瞭上去。
這一口,咬得極狠,極痛,仿佛是要報復,又像是在發泄,又像是要將她據為己有。
千淵的雙眼是沉沉合上的,被他摁在身下的人起初還疼得直叫喚,可很快就老老實實地放血給他。
最後一次,最後一次……
她身上,發間,現在多瞭一種冷香,他這樣潔癖的人,把什麼都借給她用,讓她身上有瞭他向來一人獨享的淺淡冷香。
可即便如此,他卻也仿佛在她身上,根本留不下任何痕跡。
千淵睜開眼睛,放瞭那脖頸,起身時,臉頰有意無意地從蕭憐的臉龐劃過,如浮光掠影一般虛無縹緲的一次觸碰,他們便僅止於此瞭。
“兩清!白聖手會送你們回去。”
他說完便撇下正齜牙咧嘴揉著脖子的人,一個人進瞭小屋,砰地關瞭門。
外面,十六隻鑾鈴的馬車漸漸遠去,那小小的屋子裡月輪刀光華一現,手起刀落,轉眼之間,整間房子被拆瞭個七零八落。
黑寡婦掩著鼻子立在院子角落裡,看著她傢潔癖主子拆完房子,從煙塵之中走出來,端端正正,收刀入鞘,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便知越是如此,就越是有大事。
於是小心翼翼湊上去,“殿下,有何吩咐?”
“去找個女人,要周正幹凈的。”
“哎!好嘞!”
黑寡婦掉頭就跑。
——
蕭憐抱著梨棠,歡天喜地的回瞭神皇殿的子午宮。
這位主祖宗平日裡忽男忽女,不男不女,朔方眾人早就見怪不怪,睜一眼閉一眼假裝沒看見。
可秦月明一看她這一身模樣,心裡就是咯噔一下,你就這麼大模大樣回來瞭,連裹胸都沒瞭!
被墮天塔的人見瞭,那還瞭得!
於是將人先拉進屋子裡,七手八腳地一頓收拾,飛快地把村姑重新變成瞭雲極太子,這才松瞭一口氣。
這裡是從來沒住過的房間,梨棠見瞭什麼都新鮮,滿屋子這裡鉆鉆,那裡摸摸。
蕭憐張開雙臂,由著秦月明打點,兩隻眼睛就一直盯著梨棠轉,擠擠眼,逗上幾句,滿心滿眼都是疼愛。
忽然眼前一物籠罩,接著露出秦月明的臉,“憐,把這個圍上。”
“絲巾?”
“嗯,你那脖子……”秦月明尷尬地指瞭指自己脖子相同的位置。
蕭憐對著鏡子一看,麻煩瞭,傷口周圍,好大的兩排牙印!
她趕緊扯過絲巾,將脖子圍瞭個密不透風,這才稍稍松瞭口氣。
“國師昨晚到現在,可有來過?”
“沒有。”
“也沒派人過來問棠棠的事?”
“沒有。”
“哦……,那我去找他。”
秦月明趕緊攔瞭她,“哎!爺!金雕逐鹿在城外,這會兒別人傢的車馬都已經出發瞭,你若是繞去國師的行館,也未必見得到他,不如去獵場上等他啊。”
蕭憐一笑,“也對,我就是有些急瞭。”說著將小貓咪一樣滿屋亂跑的梨棠抓住,“走,帶你去見爹爹!”
與此同時,幽暗的地下暗室中,又經歷瞭一次劇毒摧折的勝楚衣緩緩掀起眼簾,憫生已經靜靜地坐在他面前不遠處候瞭多時。
“君上可還好?”
“尚可。”
“金雕逐鹿,變數極多,臣鬥膽再勸諫一句,您還是不要去瞭。”
勝楚衣緩緩起身,“就是因為變數太多,所以一定要去。”
“可是您若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發作,後果不堪設想!”
“無妨,我心中有數。”
憫生這已經不知是攔阻瞭多少次瞭,見勝楚衣完全聽不見一個字,也再沒辦法,現在的他,心性喜怒不定,更不知何時就會暴怒,他至今都心平氣和與他講話,也該是用瞭極大的耐性。
“好,既然君上要去,臣陪您一起去。”
“你行動不便,有辰宿和紫龍就夠瞭。”
“君上是嫌棄憫生是個廢人?”
勝楚衣淺淡一笑,“你何曾是個廢人?”
他既然還肯笑,憫生就稍稍放下心來,“那好,君上萬萬記得,不論發生什麼事,不可動怒,更加不可動武。”
“知道瞭。”
“還有,天黑之前,一定要回來。”
“好瞭。”
“還有……”
“好瞭,都知道瞭,到底是我養大的你,還是你養大的我?”
勝楚衣的手在他頭頂拂過,轉身離去,隻留下滿室濃烈妖異的血幽曇香氣。
——
金雕逐鹿,是神都秋獵的最後一場,在神都郊外三十裡的一處環形山谷中舉行。
秋日艷陽高照,山谷中一處人工開辟出的看臺上,已經坐滿瞭人。
蕭憐的馬車遠遠駛來時,勝楚衣已經撐著一片妖紅的傘,立在入口處候瞭許久。
她平日前來,都是騎馬,今日既然乘瞭馬車,那車內必然還有那個他日夜思念的小人兒。
果然,馬車剛剛停穩,那簾子掀起,就有一個粉白粉白的小蝴蝶被凌空扔瞭出來。
勝楚衣幾乎是有些驚慌又驚喜地扔瞭傘,伸手將那小蝴蝶接住,順勢舉得好高好高,轉瞭一圈又一圈!
梨棠被這樣突然襲擊,笑開瞭花,咯咯咯地不停地笑。
“棠兒。”
“爹爹。”
“棠兒。”
“爹爹。”
他極盡疼愛地喚她一聲,她就奶聲奶氣的喚他一聲。
兩個人笑做一處,就猶如一株高高的玉樹之上,開滿瞭瓊花。
這時,一聲響徹長空的雕鳴,一隻巨大的金雕從山谷上空飛掠而來,張開雙翼,盤旋於上,所有人就是一片驚嘆之聲。
梨棠仰頭看向上面,“那是神摸?”
勝楚衣笑盈盈地看著她的小臉,“那是金雕,是你小爹爹一會兒要打敗的對手。”
他有些擔憂地看向一直立在馬車邊上的蕭憐,“殿下氣色不錯,昨日的不適,可好瞭?”
小爹爹……
蕭憐特別想上去懟他一頓!可惦記著脖子上那個傷口,不敢靠近他,這人妖魔一般的敏銳,隻怕稍有不慎就會發現異常,她到時候就有口難辯瞭。
於是擠瞭個笑臉,“好瞭,沒事兒,沒事兒。”
“過來,看看你的脈象。”
昨日在被困島上,他診地匆忙,始終心裡記掛著這個事情,便想再仔細看看,或許,那喜脈,是弄錯瞭。
“不用瞭,好得很!”
蕭憐將手往身後一背,繞開幾步想要逃走。
她從他身邊經過的一瞬間,頭發上的淡淡冷香若有似無飄過,勝楚衣的眼光便是一沉,面上的笑容登時就冷瞭下去。
——
金雕逐鹿,是聖朝千百年來歷次秋獵的壓軸大戲,也是最為盛大的一場。
這一出環形的山谷,緊鄰著海崖,裡面的谷地是一個天然的巨大跑馬場。
遠方的隘口中,已經圈禁瞭上千匹野馬,馬群之中混雜著西陸極為珍惜的風雷鹿。
而行獵之人,要做的,就是與山谷上空盤旋的金雕相爭,於狂奔的野馬群中獵得風雷鹿,獵殺多者為勝。
待到來賓在半山腰的看臺上紛紛落座,行獵者入場,原本盤旋山谷上空的那隻金雕又是一聲長嘯,海崖那邊立時傳來數聲呼應之聲!
另有八隻巨大的金雕從海崖下方現身飛來。
所有人一陣驚呼!
好大的傢夥!
一共九隻,每一隻張開雙翼,足有三四丈之長,一雙利爪凌空抓起一匹野馬也綽綽有餘。
這九隻空中霸主,盤旋於環形山谷上空,居高臨下,盡是俾睨眾生的傲然。
溫庭別剛剛眾星捧月般的落座,一旁的紫殊便探過頭來,“尊上,神都之中有股暗流湧動,不知您可察覺瞭?”
溫庭別溫和寬厚的向遠處向他致意的小國使者揮揮手,“紫殊尊所言,可是關於血幽曇?”
“正是,前日,我的手下巡查城防時,碰巧劫瞭一個形跡可疑之人,嚴刑逼供之下才得知,是個東煌的。”
“東煌人?”
“正是,此人是跟著私運的隊伍混過來的,尊上,你可知他們私運的是何物?”
溫庭別目光依然在場上巡視,“血幽曇?”
“沒錯,大量的血幽曇鮮花,地獄谷的人親自押運,極為謹慎,若不是這一個人漏瞭馬腳,隻怕神皇殿從頭到尾都要被蒙在鼓裡。”
溫庭別這才將視線挪瞭回來,“那人可說瞭這些血幽曇是做什麼用的?”
“那人身份低微,也說不清楚,隻是聽說,是送過來專門供養大人物的。”
溫庭別的拇指和食指緩緩摩挲,“血幽曇,一朵幹花,尚值萬金,如此大量鮮花湧入,隻為供養一人?”他悠悠一聲嘆息,“誰呢?”
紫殊道:“尊上放心,我已派人密切監視,一有風吹草動,立刻展開圍捕。”
溫庭別點點頭,“嗯,小心行事,莫要打草驚蛇。”他仰面看向天上的金雕,“太華魔君稱帝七年,東西兩陸至今斷絕往來,如今既然客人都上門瞭,也該是本座該個招呼的時候瞭。”
“尊上英明。”
這時,看臺上,一陣轟然而起的叫好之聲,山谷之中四處要害地點,便陸續現身瞭四個人,蕭憐、千淵、卓君雅、秋慕白。
因著金雕逐鹿本是極為兇險之事,而最終的黃金爵隻有一尊,故而許多身手堪憂之人,都已自動退出比賽。
然而,這最後一尊,也是一個國最終實力的象征,便成瞭四大王朝最後的必爭之戰!
棠棠坐在勝楚衣懷中,一眼認出瞭一身獵裝紅如一團烈火的蕭憐,幾乎跳起來指著她那邊兒喊:“爹爹——!小爹爹——!小爹爹——!”
勝楚衣便站起身來,將她舉高,坐在瞭肩膀上。
三聲鼓響,長號吹起,隘口閘門大開,野馬群便如泄洪一般洶湧而出,其中夾雜著風雷鹿,掀起滾滾煙塵,呼嘯著湧入環形山谷之中。
蕭憐四人騎馬分立谷中,馬群鐵蹄之下,整座山谷之中驚天動地的撼動。
看臺上所有人都替他們捏瞭一把汗,這場行獵,若是稍有閃失,人便會被擁擠的馬群踏成肉餅。
四人搭弓上弦,瞄準馬群中時隱時現的風雷鹿,隻待進入射程,便奪取第一隻。
忽然,天上的金雕一聲長嘯,便有兩隻俯沖而下,伸出利爪,將最前面的兩隻風雷鹿直接抓起,向海崖方向飛去。
所謂金雕逐鹿,便是要與金雕爭奪獵物,既然以逸待勞形同虛設,那不如主動進擊!
四人心思快如閃電,不約而同催動胯下戰馬,迎向狂奔而來的野馬群。
第二撥金雕在首領一聲呼嘯之下,再次撲瞭下來!
秋慕白與卓君雅相視一眼,卓君雅抬弓向天,射向金雕。
金雕閃避之際,秋慕白便將那隻金雕瞄準的風雷鹿一擊而中!
第一隻!
緊接著,兩人交換,秋慕白射雕,而卓君雅獵鹿。
第二隻!
兩人系出同門,從小一起長大,合作起來極為默契,倒是將一旁被野馬群沖向兩邊的蕭憐和千淵顯得極為笨拙。
第三撥金雕!
蕭憐隔著馬群,向著千淵打瞭一聲極脆的唿哨。
千淵立刻抬起蒼穹弓,向天連發兩箭,膂力極大,破空而去,第一箭,對下秋慕白的白羽箭,第二箭,將金雕當胸刺穿,慘叫一聲,一頭栽瞭下去。
滿場驚呼!
夠狠啊!
那九隻金雕可是泛天聖尊的寶貝!
溫庭別手掌微微握拳,在交椅扶手上一捶,“孽徒!”
隻是一個轉眼功夫,蕭憐連發兩箭,兩隻風雷鹿到手!
空中為首的金雕一聲淒厲長嘯,原本盤旋在它兩翼的兩隻金雕再次俯沖,而這次,它們的目標,不是風雷鹿,而是千淵。
千淵策馬回身,順著野馬群疾馳,背後並不設防,隻瞄向馬群中的風雷鹿。
以清坐在看臺上急得屁股都離瞭板凳,“你到底要幹什麼!看後面啊!”
那鋼鐵一般的利爪,若是抓在身上,立時便是幾個血窟窿!
千淵策馬疾馳,一箭!再一箭!
剛好兩隻鹿應聲倒下,被馬群踏成肉醬!
他身後凌空襲來的兩隻金雕也應聲慘嚎,被從後掩護的蕭憐射中,滾摔下來,碩大的身軀將馬群砸瞭一個豁口,之後也被迅速踩踏地面目全非!
千淵這才稍稍勒馬,看向蕭憐。
蕭憐收弓,向他向他揚瞭揚頭,又唿哨一聲,兩人立刻又策馬疾馳而去。
如此一來,同樣的兩兩合作,秋慕白與卓君雅名下各一隻,而千淵與蕭憐則各兩隻,明顯領先一籌!
四人策馬,繞著環形山谷疾馳,金雕轉眼間折損瞭三隻,便將目標統統改成瞭下面的四個人,同時也開始提防他們手中的弓箭。
形式也變得越來越兇險。
觀看的人群為這兩對的合作喝彩聲此起彼伏。
懷中抱著梨棠的勝楚衣眼光卻越來越沉。
如此默契,無需言語,彼此信任,心意相通。
你們到底是對手,還是……
他抱著梨棠的手越來越涼,越來越緊,梨棠該是被捏疼瞭,哇地哭瞭。
勝楚衣當下就慌瞭,回過神來,手足無措,全身上下亂七八糟。
秦月明早就擔心情況不對會出事,一早用眼梢溜著這邊,一看見梨棠哭瞭,趕緊飛奔過去,將孩子搶走。
她名義上是梨棠的母妃,如此舉動,倒也誰都說不出什麼。
勝楚衣心頭一陣惡寒狂湧而上,兩眼之中猩紅一抹,那個聲音又在若隱若現,沉沉道:“殺瞭她!殺瞭他們!把他們全殺光!”
他當下起身,飛快地離開瞭獵場,頭也不回。
秦月明抱著哇哇叫的梨棠,人群中喧囂鼎沸,孩子就越發哭得厲害,她沒辦法,也隻好離席,“棠棠,走,母妃帶你出去摘花花玩啊。”
梨棠哭得堪稱梨花帶雨,抽抽搭搭,委屈地不行,趴在她肩頭哭個不停。
那麼香的爹爹,那麼漂釀的爹爹,居然掐她!好疼!
這還得瞭!
以後再也不喜歡他瞭!
嗚嗚嗚嗚……
秦月明抱著梨棠出瞭賽場,哄著她找花花,可秋日裡哪裡那麼容易找到花,倒是找到瞭許多蒲公英,梨棠抹瞭眼淚,跳下來,一路走一路吹蒲公英,秦月明就緊跟著,瞪大眼睛看著。
可是,還是後頸一痛!
媽蛋!誰又想來敲暈老娘!
不知道老娘上次被敲瞭之後,練瞭一身十八太保橫練的硬功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