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黑帆船上,憫生看著一片死亡狼藉的大禦碼頭,轉動輪椅,下瞭甲板,來到船艙正中的密室中。
“君上,可好些瞭?”
勝楚衣緩緩掀起眼簾,唇角勾出一抹妖魔般的笑意,“殺戮,果然是最好的解藥。”
——
子午宮中,徹夜無眠。
隻有蕭蘭庸被灌瞭個爛醉,不省人事。
沈玉燕帶著一眾皇子、公主,諸多禁軍,隨行肱骨朝臣,甚至拉上熊北極,一路氣勢洶洶,直奔蕭憐的小院。
經過蕭譽的住處,那門開瞭,裡面出來的人睡眼惺忪,“見過母後,這……”他抬眼看瞭一圈,哎喲,都在啊,就少他一個,“這是出大事瞭?”
沈玉燕一愣,“你怎麼在這兒?”
“這裡是兒臣的住處,兒臣不在這裡,能在哪裡?”
沈玉燕與身邊的蕭萼對視一眼,你在這兒,那剛才把蕭憐弄得鬼哭狼嚎地是誰?
“走!”
大隊人馬呼啦啦湧入蕭憐的小院,推門闖入,卻是一地狼藉,血跡斑斑,人去樓空。
果然是個屬泥鰍的!
沈玉燕走進屋內,環視瞭一周,剛剛的場面如何慘烈,實在是不言而喻瞭,她就算逃瞭,隻怕也沒瞭半條命瞭!
“來人,把那秦月明和梨棠放出來吧,看來,是本宮有所誤會,沒事瞭,散瞭吧。”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皇後娘娘,您這大半夜地折騰個什麼勁啊!
等那一群人烏泱泱散去,沈玉燕留在最後,將屋內的景致欣賞瞭一番,蕭萼湊過去嘀咕,“母後,看來,剛才還真是熱鬧啊。”
“哼!這樣都能讓她逃過一劫,算她走運!”
“可那男的不是八哥,能是誰啊?”
“她整天身邊全是男人,愛誰誰!這次就算咱們沒逮到她,隻怕她也活活受瞭一番罪,本宮心裡痛快!簡簡單單,一壺好酒,就算替你這張臉報瞭仇瞭!”
蕭萼嬌俏一笑,“謝母後!”
“走吧,來日方長!”
“是,母後,我扶您!”
兩人離去後良久,那門口再無聲息,屋內床上的簾子一動,蕭憐身子一軟,從藏身的地方跌瞭下來。
一雙紅腫的眼睛,盯著桌上的酒壺。
勝楚衣……
天亮時,門開瞭,秦月明一頭撞瞭進來,額頭上昨日被砸瞭個大口子,還包著紗佈,這會兒慌慌張張撲過來,從凌亂的床帳裡將半死的人翻瞭出來,將她抱起來,“憐,我來瞭,我來瞭,我來晚瞭!我帶人來瞭,不怕瞭,沒事瞭!”
她昨晚被放出來之後,不敢來見蕭憐,第一件事就是抱著梨棠去找勝楚衣,卻發現行館中已經人去樓空。
當下就知出瞭大事,把梨棠交給秦方東和蕭洛,便去召集人手。
這次隨蕭憐來神都的五十死士,和她倉促間召集起來的分散在神都內外的一千花郎,如今進不瞭神皇殿,就隻能安置在外面。
她集結瞭人,正發愁帶不進去,卻發現神皇殿亂成一團,原來是紫殊尊連帶著三千金甲衛昨晚被人瞬間殺瞭個幹凈。
她趁亂挑瞭二十個死士,順利混瞭進來,這才敢回子午宮。
蕭憐一個人瞪著眼睛,苦苦熬瞭一夜,見終於有個懷抱可以依靠,這才終於閉上瞭眼睛。
“媳婦,我睡一會兒,你守著我。”
“好。”
“一定要守著我!”
“好。”
她沉沉睡瞭過去,緊緊抱著秦月明的手漸漸垂瞭下來。
秦月明小心地掀瞭她凌亂裹著的衣裳一角,便直咧嘴。
這是怎麼瞭?
這到底是怎麼瞭!
誰能把你這樣!
還有誰能把你這樣!
他將你禍害至此,你也隻是由著他走瞭?
——
這件事,剛要隱隱約約地傳開,便被沈玉燕給強行壓瞭下去,當日所有參與捉奸的人,全數被封瞭口。
蕭萼跺腳,“母後,幹什麼不傳出去?鬧得沸沸揚揚多好,讓她從此沒臉做人!”
“蠢貨,然後呢?本宮問你然後呢?”
“然後,她就丟人唄!”
“蠢!你父皇當著十二聖尊的面有言在先,她蕭雲極不論男女,都是朔方的儲君,就算有真憑實據,她一個被人禍害瞭的女人,也依然是儲君,你我能有什麼好處?”
蕭萼不說話瞭,低著頭扭著手指。
沈玉燕強壓瞭火氣,“我們原本是要捉她個兄妹亂倫,逼你父皇將她就地廢黜!可現,連捉奸在床都沒做到,僅憑流言蜚語,能將她如何?還不是打草驚蛇!她坐到今日的位置,你當是個好對付的?”
“那我們就由著她繼續得意?我一天都不想再看到她!”
沈玉燕把玩著手裡的玉件,“不會再得意很久,下次,一定要一擊必殺!”
……
蕭蘭庸在之後的三天內,仗著蕭憐在秋獵上的輝煌戰績,挑挑揀揀,一口氣談妥瞭十來門和親協議,雖然許多公主都是奔著雲極太子來的,可他這個做父皇的始終還惦記著以清那邊兒的事,便隨手一頓撮合,配瞭個七七八八。
於是朔方一時之間成瞭收獲黃金爵和兒媳婦、好女婿最多的大贏傢,通過聯姻合縱連橫,在整個西陸北方織就一張龐大的姻親網,甚至開始有瞭蔓延到藏海、空桑周邊,吞噬附庸小國的驅使。
而孔雀這邊,按照事先兩國的協議,以清大長公主是一定要選一位朔方的皇子來和親的,所以如今朔方的態度就是,隻要你朱唇輕啟,我們這邊兒立刻就廢太子妃!
可偏偏這個時候蕭憐病瞭,說是吃壞瞭肚子,拉肚子拉的下不瞭床。
以清也扭扭捏捏,遲遲不開口選人,這件事蕭蘭庸與千淵正式會晤瞭一次,蕭蘭庸是想趁熱打鐵,可千淵卻能拖則拖,最後也隻好請以清公主再仔細思量一番,雙方各自回國後再做定奪。
朔方的禦駕,在三日後回鸞。
蕭憐向蕭蘭庸告假,要遲幾日再回。
蕭蘭庸當她淘氣貪玩,就睜一眼閉一眼許瞭。
而國師自從那日金雕逐鹿上失蹤,就再沒出現過,一時之間,人們就隻當他神龍見首不見尾,想現身時自會現身好瞭,並未太當回事。
於是禦駕啟程之後,蕭憐就搬到神皇殿外的行館,繼續養傷。
她選瞭勝楚衣那間小院,躺在與他一同睡過的床上,抱著還有一點點餘香的枕頭,從早到晚,一聲不吭。
秦月明將她們在神都所有能調集的人馬全部召來,將行館圍瞭個密不透風,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從早到晚繃著的神經這才稍稍放松下來。
“憐,該換藥瞭。”
“早上不是剛換過。”
“那是早上,現在是晚上。”
蕭憐不吭聲瞭,艱難翻瞭個身,背對著她。
“乖啊,聽話,你不用藥,身上那些傷,怎麼能好得快呢?”
蕭憐還是不吭聲,緊瞭緊懷裡的枕頭。
一天這樣,兩天這樣,三天五天十天八天還是這樣!
秦月明忍無可忍,咣朗摔瞭手裡的藥,伸手起搶她懷中的枕頭!
“他已經走瞭!他把你禍害成這樣,一聲不吭就走瞭!你還抱著這個破玩意有什麼用!”
蕭憐懷中沒瞭枕頭,就縮成一團,閉上眼睛,繼續不理她。
他不是故意的,是那酒裡有問題。
可是她當時都對他說瞭什麼?
他在血幽曇之下要忍受怎樣的折磨,她不是沒有親眼見過,卻在這個時候說出今生今世,至死不見的話。
還有那碼頭上化作血霧的三千人,必是去截殺他的。
他該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境殺光瞭那些人,之後獨自離開?
耳邊,秦月明還在哇啦哇啦個沒完,“你什麼時候這樣自暴自棄過?你蕭憐會為瞭個男人就這樣不吃不喝不用藥,你找死啊!”
“我告訴你,你要是死瞭,我就帶著棠兒改嫁,到時候讓棠兒管別人叫爹!”
“喂,你說句話啊,你不會真的死瞭吧?”
“蕭憐,我告訴你,我秦月明的耐心是有限的,你要是再不聽話,我要動手瞭啊!”
她擼胳膊挽袖子準備下手,蕭憐緩緩轉過身,身上那些斑駁淤青的傷痛,現在都成瞭他留給她的念想。
“他的船,到哪裡瞭?”
“到這個時候瞭,你自身岌岌可危,還有心情管他!”
“我問你他到哪裡瞭?”
“我不知道!”秦月明雙臂一抱,做出極為生氣的模樣。
“好瞭,我答應你,我用藥,你告訴我,他的船到哪裡瞭?”
秦月明這才露出笑模樣,“他他他!你就知道他!他就算把你弄死瞭,你都不舍得恨他一下下!”
“那你快說啊!”
“已經離瞭西陸的海境,那邊有東煌的艦隊接應,好得很!”
“這麼快……”蕭憐又重新把那個枕頭抱進懷裡。
“按說昨天就該出去瞭,半途被神機艦隊攔截瞭幾次。”
“那他可有事?”
“我靠,他是勝楚衣啊,能有什麼事!所有攔截他黑帆船的艦隊,都活生生無影無蹤瞭!就剩下幾個活口,還是咱們的人給拎上來的。”
“哦……,就這樣吧,把人撤回來吧,他進瞭東煌,便是無恙,就不用再跟瞭。”蕭憐將臉頰在那枕頭上蹭瞭蹭,在海上,他自然是所向無敵的,又有東煌的艦隊相迎,是她多慮瞭。
蕭憐就這樣足足在床上躺瞭半個月,才勉強可以下床出屋曬曬太陽,活動一下腿腳。
每次看到她如此艱難,秦月明就直替她不值。
“外面,最近都是些什麼情況?”
秦月明扶著她,小心地一步一步挪,“回爺,皇上的禦駕已經平安回瞭璇璣城,藏海和空桑的人也都陸續走瞭。說起來,空桑的白毛劍聖,還算是個有點義氣的人,臨走聽說你病瞭,還專門送瞭兩棵人參過來。”
“他隻是個至情至性的江湖人,不過那個鳳傾城就難說瞭,那兩棵人參,你扔瞭吧。還有她在你額頭上鑿的這一石頭,我棠棠在獵場受的驚嚇,早晚跟她加倍討回來!”
秦月明立時都覺得腰桿子硬瞭許多,“再就是孔雀王朝那邊,以清倒是早早就走瞭,隻是千淵始終沒動。”
“他又搞什麼?”
“不知道,據說天天坐著喝茶。”
“哦,那神皇殿呢,什麼情況?”
“死瞭個聖尊,落得屍骨無存,而且坐的是第二把交椅,自然是天大的事,如今已經發出通緝令,要在整個聖朝境內抓捕東煌細作,泛天尊的聖令上說,如遇抵抗,就地正法。”
“哦。”蕭憐沒什麼精神,就隨口應瞭。
“對瞭,爺,還有一件事。”
“說吧。”
“聖朝還發出瞭禁海令,凡是聖朝轄內靠近東煌海域的船隻,全部按聖朝叛逆之罪就地處決。我們派出去跟著國師的那艘船,撤離信號發出去好多天瞭,至今未歸。”
“有都少人?”
“三十個決明子,是花郎裡最好的,你當時說怕他海上有什麼閃失,讓我派人跟著,我就挑瞭最好的人去瞭,到現在都沒回來,估計是……”
蕭憐在花園的石凳上慢慢坐下,“三十個,可惜瞭。”
“不過你放心,他們都嘴巴嚴得很,身上又沒有你的徽記,就算被抓瞭活的,也查不出什麼。”
“好吧,就替我記在勝楚衣名下,將來若是還有機會,我向他討回來便是。”
“你……,憐啊,三年前他禍害你一次,你整整擔驚受怕瞭三年,三年後他又禍害你一次,你這腿腳隻怕沒個一個月都好不瞭。你還想往他身邊湊?萬一他什麼時候再發瘋,把你弄死瞭,我看你還有命在這裡看殘花敗柳?”
蕭憐放眼秋天日漸衰敗的花園,啞然失笑,“他欠我的,我若不跟他討回來,難道就便宜瞭他從此遠走高飛,逍遙快活?當然不行。”
秦月明就更嫌棄瞭,“好瞭好瞭,我知道,等你安頓好這邊兒就會去找他,我懂瞭。”她蹲下身子,“憐,不如你也帶我一起走吧,我也想去東煌看看。聽說那邊兒,跟咱們這兒不一樣。”
“你跟我去瞭東煌,你的周姚怎麼辦?”
“帶上啊,你帶上我,我帶上周姚!”
蕭憐戳瞭她腦門,“你是聽說東煌那裡遍地奇珍異寶,滿城盡是黃金屋,動瞭歪心瞭吧?”
“哎喲,說的這麼直白,討厭!”
“好瞭,你去準備一下,替我尋個攆子,本宮要躺著回朔方,早點安排妥當,早點去找他討債。”
“哎,好嘞!”
她們動身那日,蕭憐是斜倚在攆子中的軟枕之中的,八個力士抬著,走得也穩,隻是比起車馬,要慢上許多。
經過神都天街時,迎面一輛十六隻鑾鈴的馬車與轎攆擦肩而過。
蕭憐聽見鈴聲,掀瞭紗帳,便見對面馬車的窗簾被一根手指挑起,露出千淵半張白皙如涼月的臉。
兩人還沒來得及對視,那邊就收瞭手,簾子翩然落下,隻留下一路鑾鈴清越的響聲。
秦月明騎著馬湊到攆子旁邊,“奇怪,咱們不走,他也不走,咱們一動身,他就也動身瞭,神都這麼大,這麼多門,他往南,咱往北,還就這麼偶遇瞭。”
蕭憐向軟枕之中靠瞭靠,“是啊,真是奇怪。”
背道而馳的馬車,有節律地響著鑾鈴,白聖手小心問道:“殿下,咱們陪也陪瞭這麼久,等也等瞭這麼久,如今見也見到瞭,她的確已無大礙,可以回瞭嗎?”
千淵合著眼,腰身端直地坐著,“回吧。”
接著,便是微不可聞的一聲悠悠嘆息。
蕭憐,既然你已安好,那我也可以啟程瞭。
——
海上,勝楚衣黑帆船駛入東煌的無盡海後,很快就乘著轎攆離瞭黑帆船,登臨瞭東煌主艦。
他雖未現身,那十八艘前來接駕的艦船上,數萬東煌水師仍舊整齊劃一的跪拜,“恭迎君上還朝!君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主艦深處的禦用艙內,暗黑與猩紅交疊的奢華,奢華的猩紅地毯上織著東煌特有的妖嬈花紋,紅毯那一頭,一張軟塌擺在落下的黑紗帳後。
榻上,慵懶地靠著一個人。
從紗帳一角便可看見,極粗的鎖鏈蜿蜿蜒蜒,滿室的血幽曇濃烈香氣,卻是死一般的沉寂。
七年前,他帶著那具焦黑的殘骸,四個滿身傷痕的少年,一把漆黑的魔琴,重返東陸。
當時上邪王三子已繼位稱王。
他聽聞殺父仇人重返,立時調集整個魔國所有兵力,從與藏海國接壤的東陸邊境起重重設防。
然而,千軍萬馬卻攔不住一個心力交瘁之人。
最後,上邪王城之下,百萬大軍之前,勝楚衣一人一琴,一曲心碎欲絕的《醉龍吟》,百萬大軍揮刀自戕,一曲畢,全軍覆沒。
他抱著劫燼琴,踏過屍山血海,猶如踏過修羅地獄,雪白的鞋上浸透瞭鮮血,一步一步踏入上邪王庭,每踏出一步,腳下的血印便如一朵綻放的血蓮,滿朝文武,無一人敢擋。
邪神一般的人,雙目血紅,發絲微亂,一手將琴豎於身側,在那皇座上穩穩坐下,一言不發。
身後隨他而來的少年便向下面跪伏的人群宣瞭八個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如此簡單,在東陸縱橫瞭數百年的上邪魔國便覆滅瞭。
他登基加冕之後,就再也沒有露面,四個少年替他做瞭所有一切。
滿朝文武進行瞭一次徹底洗牌,順者留著,逆者去之。
剪除餘孽,剿滅殘部,安撫附庸,整頓綱紀,鞏固帝位,另建皇宮,所有的一切,都是憫生等人代他完成。
而勝楚衣這段時間,隻做瞭一件事,就是以新帝的身份,成為上邪魔國鎮國之寶“方寸天”的新主人。
將一個被炎陽天火處死的人魂魄重新找回,令其死而復生,本身就是逆天而行之事。
方寸天是上古傳下的邪魔之物,從來沒人知道它到底能否真的有起死回生之力。
因為那招魂的代價實在是太為慘痛而巨大,也非常人所能承受。
上邪的老巫祝將那隻刻著“方寸天”三個字的玉簡交到勝楚衣手中時,顫顫巍巍地反復告誡,“這裡面,住著一個邪神,你若是與他立下契約,就遲早會被他奪走一切,包括你自己!”
可是已經瘋魔瞭的木蘭芳尊已經什麼都不在乎瞭,隻要阿蓮能重新回來,隻要讓他重新看到她開心地縈繞在他身旁,蹦蹦跳跳,其他的,什麼都不重要。
東煌帝國的崛起,還來不及宣告天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周遭所有小國夷為平地,在以東煌皇宮為圓心的七個方向進行瞭七場大屠殺,奴隸連夜挖渠,將鮮血引向帝國的核心。
這個由百萬生靈的鮮血打造的巨大七芒星,果然成功催動瞭方寸天。
勝楚衣立在七芒星中央,以己身為地獄,納百萬生魂,再以這血肉之軀鑄成的地獄作為容器,承受無盡折磨,最後將這痛苦獻祭於方寸天。
然而這些遠遠不夠,他在半夢半醒之間,似是有人在耳邊低語,“勝楚衣,你的靈魂我是見過的最美的事物,獻給我,將你這一生所有的光明與溫暖都獻給我,我便如你所願!”
“原來你要的隻是這個,若你能將她帶回,給你便是!”
他應允的瞬間,如跌入萬丈深淵,從此置身極寒而不能成冰。
當從獻祭的法陣走出時,曾經天神般的人已是白衣褪盡,身披無盡黑暗,雙眼鮮紅如艷麗的琥珀。
然而,即便付出瞭所有,招魂的儀式也並未如願完成。
在最近要關頭,他體內剛剛形成的冰淵之極與原本的滄海訣在劇烈的刺激下對沖,發生反噬。
等到劇烈的震動和混亂結束後,那隻玉簡就再也沒有瞭動靜。
焦黑的屍體不可能復活,那麼阿蓮會在哪裡?
他又迫著上邪的老巫祝陪他在收藏上古典籍的地宮中整整翻查瞭一個月,甚至強行學會瞭那些上古文字,才終於找到瞭“來處來,去處去,塵歸塵,土歸土”這十二個字。
來處來,她是朔方蕭氏皇族的女兒,所以,她一定會在那裡重生。
抱著這一點點希望,勝楚衣又打算重新踏上那片讓他心碎心死的西陸。
然而,就在出發前夜,方寸天的侵蝕第一次發作瞭。
既然身化無間地獄,那便要用這一己之身受盡百萬生魂墮入地獄之苦。
他被那痛苦折磨到幾乎身死。
關鍵時刻,老巫祝闖進來,冒著生命危險塞進他口中一朵血幽曇,那些痛苦,居然奇跡般地被血幽曇的劇毒漸漸壓制瞭。
他問那老巫祝,是他滅瞭他的國,殺光他的族人,他為何還要在這個時候救他。
老巫祝仰天大笑,“我是救您嗎?皇帝陛下,您錯瞭,我是要看著您活著慢慢忍受折磨,慢慢地看著自己被黑暗一點點吞噬,最後獻祭瞭自己的全部,置身地獄深處。而這一切的一切,最令人痛苦的就是,你從始至終都心向光明,卻此生此世,再也求而不得!”
從那以後,他就必須定時服用這種毒花來壓制方寸天的侵蝕,永遠不能戒除。
非但不能,而且用量隻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大,從一個月,到七天,再到最後每隔時辰都必須服用,直到最後無法控制,被花毒徹底侵蝕,失去自我。
如此七年,身在人間,心在地獄,他尋瞭她七年,等瞭她七年,卻到瞭最後一刻,卻又將她給弄丟瞭。
勝楚衣凝然不動,如一尊黑暗的神像,兩眼之中星光滅盡,沒有一絲情緒。
這時,紫龍的聲音在門響起,“君上,紫龍有要事稟報。”
勝楚衣這才微微動瞭一下,“進來說話。”
紫龍小心地進瞭禦艙,卻不敢再向前半分,這些日來,勝楚衣喜怒無常到無法揣摩地地步,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他扔出去。
“君上,後面負責巡防的子艦上傳來消息,說攔下瞭一艘強行過境的小船。”
“這種事也來報與本君,要你們還有何用?”
勝楚衣不耐煩地翻瞭身,面向裡面側躺瞭下去。
他這樣,便已算是和顏悅色瞭。
紫龍就膽子大瞭一些,“君上,那船上,三十個少年,被艦船攔下後,異口同聲說是被神機艦隊追殺,哭著喊著要找國師救命。”
“本君不是他們的國師,沒空救他們,扔到海裡喂魚。”
“憫生君也是這樣想的,可是剛要扔,就有人喊,說國師忘恩負義……”
勝楚衣腕上的天魔鎖嘩地一扯,“誰曾有恩於我!”
他這樣微怒,紫龍又退回瞭一步,隨時準備逃走,“那些孩子說,他們是被派來護送國師出聖朝海域的,現在人安全送走瞭,他們卻犯下瞭叛國罪回不去瞭。這些天被神機艦隊的十幾門嘯天炮追著打,隻好一路沖過邊境,入瞭無盡海,想向國師要一條活路,將來也好回去交差。”
“護送?是那隻一直跟在遠處的小船?”
“正是。”
勝楚衣坐起身來,掀瞭帳子,額間的血紅的罪印已經猙獰怒放,“就憑他們,也敢稱護送本君?誰派來的?”
紫龍抿瞭抿唇,小心的吐瞭兩個字,“蕭憐。”
屋內一時之間靜極瞭,紫龍一雙極大的眼睛緊張地轉來轉去,等勝楚衣示下。
良久,勝楚衣才開口道:“追擊他們的神機艦隊,一共多少艘船?”
“回君上,共三艘。”
“派十二艘海王艦過去,替本君簡單回個禮,就說……”勝楚衣瞇瞭瞇眼,“就說東煌的太華魔君要教教他們,什麼叫恃強凌弱。”
紫龍暗笑,“遵旨。那麼那些少年當如何安置?”
“讓憫生看著辦吧。”
“是。”
紫龍從禦艙出來,憫生與辰宿早在外面提心吊膽地後瞭許久,生怕她是被打出來的,見現在不但出來瞭,還臉上有笑意,就知道是好事。
“君上說,那三十個孩子,你看著辦。”
憫生一愣,旋即一笑,“好。”
紫龍走時,腳步甚是輕快,辰宿向來老實,就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們在說什麼,為什麼我聽不懂?”
憫生笑道:“君上這是又要當爹瞭。”
“啊?誰生的?”
“雲極太子,一次三十個!”
“……”
沒多久,三艘徘徊在無盡海邊界的神機艦,被十二艘體型足有他們四五倍大的海王艦巨無霸包圍瞭起來。
紫龍在高高的船首像上,臨風而立,“你們這裡,最勇敢的,站出來兩個。”
不一會兒,兩個屢立戰功的少年將軍傲然立在瞭海王艦的甲板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紫龍禮貌一笑,“好!謝兩位將軍成全。”
她右手一揮,十二艘海王艦的主炮齊齊瞄準被困在中央的三艘神機艦,轟轟轟轟!
一溜兒水的十二炮!
三艘神機艦連人帶船,如亂刀剁餡兒,被轟地連渣都不剩瞭。
那兩個少年將軍渾身發抖,義憤填膺,“你們!你們東煌魔國,恃強凌弱!”
啪啪啪!
紫龍鼓掌叫好,“真聰明,這麼快就學會瞭,太華魔君陛下要我來教你們的,就是這四個字。”
她隨手招呼人向海中扔瞭一艘僅容兩人的小艇,“麻煩你們將今日所學,一五一十地向十二聖尊,啊,不,是十一聖尊帶到。”
她說完手一揮,“扔瞭!”
撲通!撲通!
兩個少年將軍被人直接掀瞭小腿,從海王主艦上扔瞭下去。
十二艘巨大的艦船有序在海上列陣返航,兩個落水的將軍便如螻蟻一般,隻能仰視著那些巨無霸一般的存在劈波斬浪而去。
他們如此來去自若,竟從未將無盡海與碧波海之間那條看不見的國界放在眼中。
——
蕭憐搖搖曳曳的轎攆,一路由五十死士和一千花郎護著,大模大樣,風風光光,浩浩蕩蕩,甚至敲鑼打鼓地回瞭朔方。
她越是招搖,目標就越大,目標越大,這個時候就越是安全。
她現在是整個聖朝最出名的人瞭,無論在哪裡,無論跟誰,隻要提起蕭雲極三個字,不分是非褒貶,都是足夠聊上一整天。
所以她若是路上有所差池,也必然引起整個西陸的最大的關註。
這個時候若是誰敢出手對付她,便是公然將自己現於整個聖朝之下,若是沒有十足十的把握,必是萬萬不能的。
於是,她就這樣,安然無事地,躺著進瞭璇璣城。
她存瞭心要讓自己好起來,那身上的傷勢本就不是要命的,所以在炎陽火的滋養下,倒也飛快的復原瞭。
隻是依然時不時感覺一陣陣由內而外的寒意,不知為何。
等到到瞭璇璣城門口,那一千花郎太過招搖,為瞭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就安置在瞭城外,隻帶瞭五十死士進城。
她入瞭皇城,一路回瞭東宮,到傢第一件事便是招瞭周姚。
三隻腦袋湊在一起,盤算起到底有多少人財物可以用來做嫁妝,帶去東煌。
正經事說著說著,秦月明就開始胡思亂想,“聽說東煌那邊,是可以男男相婚的,你真的要以朔方太子的身份嫁過去?”
蕭憐便有些得意,“我堂堂朔方太子,去他傢入贅,是他的福氣。”
“那他在東煌到底是幹什麼的呢?”
“不知道,該是有些勢力吧,說不定還是個皇親國戚,不然哪裡會那麼容易弄到蘭陵水和血幽曇。”
“他要真的是個皇親國戚,倒也不辱沒瞭你。”
“他就算是個草包笨蛋,憑我這些嫁妝,該是也夠子子孫孫吃喝無憂幾輩子瞭。”
“哎喲,還子子孫孫!”
兩個人掐掐鬧鬧,周姚就溫厚地坐在一邊,低頭含笑,認真算賬。
正鬧得起勁,忽然外面一聲通傳,“楊公公到。”
話音還沒落,楊公公就已經沖瞭進來,“殿下,快!皇上不行瞭,他要見你!”
“什麼!”
蕭憐拔腿就要出去,楊公公趕緊道:“太子妃娘娘,帶上郡主一塊兒去吧,這會兒不見,到瞭明早怕是……”
秦月明趕緊應瞭,飛快地去抱瞭梨棠,三個人跟著楊公公去瞭蕭蘭庸的寢宮。
這時,外面已經跪滿瞭朝廷重臣,廳上,擠滿瞭皇子公主妃嬪。
蕭憐一出現,立刻被沈玉燕叫瞭過去,“快來,你父皇就等著看你一眼呢!”說著一把將她推進瞭內室。
蕭蘭庸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看到蕭憐來瞭,伸瞭手要牽她,“老九啊,你怎麼才來。”
“父皇!”蕭憐急行幾步,來到床邊,撲通一聲跪下。
“哎喲,這是幹什麼,父皇不過是有些不舒服,想找你說說話兒,你一向最會逗父皇開心,你這哭喪著臉幹什麼?”
蕭憐眉頭一蹙,“什麼?”
糟瞭!
她顧不上蕭蘭庸還在身後喊她,掉頭沖出內室,腳步卻戛然而止,脖子上當下就被架瞭三四把明晃晃的刀。
蕭憐手中殺生鏈一蛻,便要殺人,對面蕭素冷冷一聲怪笑,“蕭憐,你舍得動手嗎?”
他親自提著刀,壓在瞭秦月明的脖子上,而秦月明懷中,正抱著梨棠。
“戲,做得真是足啊!”蕭憐冷笑,手中的殺生鏈卻不敢動瞭。“楊公公,沒想到你也這麼戲精?”
楊公公尷尬地欠瞭欠身,往後退瞭一步,立在瞭沈玉燕身邊,“老奴隻是服侍主子,這宮中的主子是誰,就服侍誰。”
蕭素用刀背壓瞭壓秦月明的肩膀,疼得她哼瞭一聲,得意道:“蕭憐,你這輩子最大的弱點,就是孩子,因為她,你處處受制於人,難道到現在還沒想明白?不如我做做好人,替你除瞭這個弱點,一瞭百瞭,助你逃出生天?”
梨棠摟著秦月明的脖子,倒是沒覺得有什麼可怕的,這段時間,比蕭素長得醜,裝得比他兇的人,她見多瞭。
蕭憐兩眼瞬間不滿血絲,“你敢!”
蕭素繼續怪笑,“當然不敢,殺小孩兒這種事,我可下不瞭手,不過如果有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抗拒抓捕,亂刀之下,可就難保不傷及無辜瞭。”
蕭憐回望瞭一眼內室的簾子,坐在堂上的沈玉燕淡然喝著茶:“別指望你父皇來救你,他已經睡著瞭,這會兒,正做美夢呢。況且,這後宮之事,向來都是本宮做主,皇上沒空。”
“本宮是王朝的太子,不是你後宮的妃嬪,你那爪子,還管不著本宮!”
咣朗!
沈玉燕的茶盞重重撂在桌上。
“大膽蕭雲極,你以為你女扮男裝、蒙騙聖聽,與那個失瞭蹤的國師勝楚衣合謀,騙皇上在整個聖朝面前落下口實,準你不論男女都是我朔方的儲君,我就奈何不得你?難道你忘瞭你的母後、先皇後是怎麼死的?”
果然在這兒等著啊!
沒想到他們這樣迫不及待!為瞭扳倒她,不惜向皇上下手。
不管怎樣,先走一步是一步瞭。
“當然記得,母後是自縊而亡。”
“一派胡言!帶人證!”
沒多會兒,便有禁軍帶瞭一個縮頭縮腦的婦人進來。
“蕭憐,你可認得她?”
蕭憐看瞭一眼,“不認得。”她的確不認得,十四歲以前見過誰,幹瞭啥,她怎麼知道。
那婦人見瞭蕭憐,沒頭沒腦撲過來,“公主殿下,您不認識奴婢瞭?奴婢是繡眉啊!您不記得奴婢,可奴婢還記得您,您右肩膀後面,有一道半尺長的疤痕,先皇後親手所為,那一刀,尤其地深,流血不止,當年是奴婢親手為您上的藥啊!”
咔嚓!
蕭憐右肩的衣裳便被人撕去瞭一大塊,露出瞭密密麻麻斑駁的傷痕,其中赫然一道刀疤橫在其中,果然有半尺之長。
一屋子密密麻麻擠滿瞭的人,都是皇子、公主、妃嬪,礙於沈玉燕的淫威,加上那罪名又茲事體大,沒人敢吭上一聲。
但眾人心中多少還有些疑慮,將信將疑。
如今這老奴婢繡眉的一句話,立時自證瞭身份,當下所有目光都落在瞭蕭憐那半邊裸露的肩膀上,還有露出一角的白綢裹胸。
她果然是女子啊!
蕭萼嫌棄的掩瞭口鼻,“哎喲,這一身都是什麼玩意啊!難怪死都不肯承認自己是女子,換瞭是我,有這樣一副癩蛤蟆一樣的身子,不如去死瞭算瞭。”
蕭譽雖然向來在皇子中沒什麼分量,卻始終看不過去,站出來恭恭敬敬向沈玉燕一拜,“母後,兒臣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沈玉燕也是個不講理的,“既然不知當不當講,就別講瞭。”
楊公公立在她身邊,看瞭看蕭憐,又看瞭看內室的門口,附耳道:“娘娘,八皇子向來為人忠厚,端方有矩,如今既然肯站出來,必是肺腑之言,娘娘不妨聽之一聽。”
沈玉燕哼瞭一聲,“好,你有什麼話,就說吧,本宮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蕭譽見狀,連忙又是規規矩矩地一拜,拜完瞭,跪在地上,直瞭身子,才恭恭敬敬道:“啟稟母後,九皇弟,啊,不,現在應該是九皇妹,是否罪大惡極,弒殺親母,不在所問,但她終究是父皇的女兒,王朝的公主,如今眾目睽睽之下,衣不蔽體,始終不妥,兒臣隻求母後,準許兒臣為她披一件衣裳。”
蕭萼在一旁嗤瞭一聲,“我當什麼大事,她連孩子都是個野種,還會在乎這個?”
蕭譽又是恭恭敬敬一拜,“請母後娘娘恩準。”
沈玉燕不耐煩揮揮手,“好瞭好瞭,如今既然證人所言非虛,大傢又明白瞭她是個女子,接下來的事兒就好說瞭,本宮向來公事公辦,還不至於羞辱一個丫頭,你去吧。”
“母後聖明!”
蕭譽趕緊起身,脫瞭外袍,來到蕭憐身邊,替她小心披上,又在肩頭拍瞭拍,兩人相視一眼,雖一言未發,卻盡在不言中。
沈玉燕坐瞭半天,換瞭碗熱茶,“好瞭,現在,讓證人說說吧,當年先皇後的死,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