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肚子裡有條小魚兒

作者:滄海太華 字數:10940

到瞭天澈宮,弄塵前前後後張羅著安置他的小娘娘,憫生便跟在勝楚衣身後去瞭飛瀑絕壁之上的花廳。

“憫生,你可是有什麼話要說?”

“君上,憫生有一事不明,阿蓮既然早已為您育有大帝姬,如今腹中又懷瞭帝嗣,千裡紅妝轟轟烈烈地迎來瞭東煌,君上如此傾心待她,卻為何遲遲不封?”

勝楚衣在亭間坐下,“那你說,本君當封她什麼?”

憫生定瞭一下,堅定道:“封後。”

勝楚衣悠悠轉身,“她是西陸聖朝的天命神皇,平起平坐之人,本君當如何封她?”

憫生卻道:“君上以為封瞭她,是辱沒瞭她,卻不知女子,最在意的便是心安二字。雖然三百裡大盛宮,除瞭天澈宮,無處供得起她,可臣下相信,君上心之所往,便是阿蓮安心之處,故而即便住在簡陋的晴川院多日,她依然甘之如飴。既然如此,君上與她拋開身份不談,隻成就夫妻之名,又有何不可?”

勝楚衣立在飛瀑之上的一方漢白玉棧橋上,一身遺世獨立,“知道瞭,可還有什麼事?”

憫生知道他這是不願再議此事,卻依然再進一步追問,“西陸向來信奉上神九幽,君上可是在擔心天嫁一事?”

“天嫁……,”勝楚衣唇角劃過一抹幾乎看不見的妖異弧線,“來日之事,何須多慮,憫生,你何時變得如此不知進退瞭?下去吧。”

憫生隻得低低垂瞭眉眼,“是。”

這邊寢殿中,蕭憐無所事事,四處亂轉,闖進重重紗帳深處,目光便被那綴著猩紅流蘇的黑色錦緞吸引住瞭,怎麼也挪不開。

耳畔似是有種聲音在呼喚她,靠近點,再靠近點!

她走近那裡,伸手抓瞭錦緞,轟然揭開,便看到瞭漆黑猙獰的魔琴劫燼!

那琴上,每一根弦,似是都凝聚瞭無盡怨恨,泛著幽幽地黑光。

她蹲下身來,仔細地看它,抑制不住地想要摸摸它。

可那手剛抬起來,身後便傳來勝楚衣沉沉冷冷的聲音,“別碰它。”

蕭憐的手立時就縮瞭回來。

勝楚衣不緊不慢走到近前,拾瞭黑色的錦緞,揚開之後,仔細將劫燼蓋重新覆好,“殺人用的琴,煞氣太重,會傷瞭你,以後不要再靠近,想都不要想。”

正說著,冷不防就被蕭憐從後面抱住,將臉頰貼在他背心上,“勝楚衣……”她想問他,為什麼白天和晚上會判若兩人,可話到瞭嘴邊,又忍住瞭。

“有什麼話想問?”

“額,聽說東煌遍地都是黃金屋,我想看看。”

“好啊,明天帶你去看看曼陀羅城。”

“要乘比翼鳥!”

“好。”

“吃最好吃的。”

“好。”

“玩最好玩的。”

“好。”

“啊,還要等明天啊,為什麼不現在去?”

勝楚衣回身將她攬入懷中,“因為現在啊,有個正經事,本君數日以來一直想問問你,關於‘軟的’和‘怪癖’這兩件事,是怎麼回事?”

“勝……勝楚衣,我錯瞭,我騙她們玩的。”蕭憐想跑,卻被鉗瞭個死死地。

“好玩嗎?”

“不……不好玩,不玩瞭!我投降!喂!救命……!”

“喊破喉嚨,也沒人聽得見,天澈宮,隻有你我。”

“啊——!”蕭憐又是一聲尖叫,“勝楚衣,青天白日的,我當你是個穩重的君子!”她以為他白日裡是個好欺負的,沒想到卻是比晚上的那一款還暴力。

“剛才是誰作威作福,要給本君當祖宗?”

“我錯瞭,我不是祖宗,我不是,你是!”

勝楚衣將她十隻交疊摁過頭頂,面上的神色忽然間多瞭幾分溫柔,“阿蓮,叫聲叔叔聽。”

蕭憐兩眼一閉,好吧,反正爹都喊過瞭,多這一聲叔叔也無所謂瞭。

於是,便糯糯地喚瞭聲,“叔叔。”

勝楚衣聽瞭這一聲,沉沉閉上眼,將頭埋進她胸口,七年,他找瞭她七年,等瞭她七年,到底都付出瞭什麼已經計算不清瞭,終於重新聽見瞭這一聲,卻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

他那雙眼睛猛地睜開,張嘴便是一口!

被他按住的蕭憐嗷地一聲尖叫,“勝楚衣!你個變態狂——!”

他似是將這一生的禁忌都釋放開瞭一般,無度索取,毫無憐憫,天神一旦墮落成魔,變成瞭比魔更可怕的存在。

待到日薄西山,蕭憐用盡人生最後的力氣將他推開,“我後悔瞭!我費盡心思招惹你到底為什麼!你給我滾開!”

然而,她剛剛沉沉睡去,卻又被撩得火燒房梁,墮落成魔的天神不見瞭,真正的魔王回來瞭。

“勝楚衣!我才剛睡著!”

這魔王倒是乖巧、賢惠地很,“憐憐,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於是她就真的迷迷糊糊又睡瞭。

耳邊有人一面帶著她有節律地溫柔動作,一面黯啞著嗓子低語,“憐憐,你喜歡哪樣的我?”

“都喜歡。”

“若是隻能選一個,你要哪個?”

“我要……我要我的勝楚衣。”

“憐憐,可惜你遠不知道,你的勝楚衣,已經變成什麼樣的人瞭啊……”他魔魅般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嗯?”蕭憐渾渾噩噩之中聽不明白,之後也不想明白,半夢半醒之間,她早就被那些溺死人的溫柔淹沒瞭。

然而這一覺,睡得很沉,很長,身子越睡越冷,氣息也越來越涼。

“憐憐?”還沒折騰盡興的人,發覺瞭她不對勁,“憐憐,你怎麼瞭?”

勝楚衣抓過她的手腕,脈象平穩有力,沒有半點異樣,可人就如沉入瞭深海極寒之中一般,陷入瞭昏睡。

他披衣下床,對著外面一聲喝,“辰宿,傳太醫!”

一直隱在某個角落的辰宿立刻得令下瞭天澈宮。

等到太醫院盧院判帶著蒔花女醫來瞭,邁過寢殿門檻,俯身便拜,可還未見君上一眼,便感受到一種濃黑的威壓撲面而來,令人喘不過氣來。

帳子裡面傳來勝楚衣沉沉的聲音,“診得好,活命,診不出緣由,自己從天澈宮上跳下去!”

他說著掀瞭幔帳走瞭出來,負手立在一旁候著。

蒔花是第一次見到太華帝君真人,卻沒想到與朝野上傳聞的真神入世、光華萬丈完全不同。

這分明就是身披無盡黑暗之人凝然於深淵之極一般,當下腿腳一軟,就又跪瞭。

茉葉趕緊張羅著老院判進去診脈,前前後後跟著伺候著。

老頭隔著絲絹搭瞭脈,凝眉許久,“脈象無異,喜脈圓滑有力,胎兒該是極為穩固,這位雲極……”他看瞭眼茉葉,茉葉趕緊道:“公主。”

“啊,雲極公主身體強健,除瞭略微疲乏之外,並無異樣啊。”

盧院判晃悠悠起身,向勝楚衣跪下,“君上,老臣無能,的確診不出雲極公主為何會如此啊。”

跪在地上的蒔花慌瞭,院判不能這麼說死就死啊!

她膝行兩步,慌忙懇求,“君上!君上,脈象診不出狀況,不等於沒問題,可否容臣為公主殿再檢查一下,再定院判死罪不遲。”

勝楚衣給茉葉丟瞭個眼色,茉葉便趕緊掀瞭紗帳,引瞭蒔花入內。

蒔花戴瞭手套,小心掀瞭蕭憐臨時穿起來的衣裳,露出小腹,不小心看到一身的淤青和吻痕,便臉上一陣紅,手底下遲疑瞭一下,看來外面傳聞君上有怪癖,可能是真的……

她動作慢瞭,那手就被茉葉敲瞭一下,給她一個狠厲的眼色,這才回過神來,於是趕緊運瞭十指,在小腹上輕輕按壓,仔細體察胎宮的大小,不由得皺瞭皺眉。

蒔花從帳中出來,小心跪下,“回稟君上,雲極公主的胎宮,似是與平常婦人有所差異,不僅形態不同,且極為寒涼,臣自幼研習女經親手診過的孕中女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從未見過如此情形。”

勝楚衣周身氣息越來越沉,“與平常婦人形態不同,是什麼意思?”

蒔花立時伏得的更低,“回君上,及時有可能其中的胎兒……”她想說那胎宮中所孕育的,可能是個異類,可這種情況無非兩個原因。

第一,雲極公主與異類有染。

第二,君上……是個異類!

這,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口的啊!

跪在一旁的盧院判當下明瞭,冒死將話攬瞭過來,“秉君上,如此情形,臣曾見上邪古醫書上有所提及。”

“那,古書上怎麼說?”

“書上說,上邪的大巫祝有內視之能,故而當時有孕婦亦是胎宮有異,其夫君頗有些能耐,便輾轉托人請瞭宮中的大巫祝施內視之術,方知其妻乃是與妖魔私通,懷瞭個怪物。”

勝楚衣撫在椅子上的那隻手一擰,“你的意思,是指本君,是個妖魔?”

他這樣一聲,嚇得蒔花魂不附體!她一想到雲極公主那一身傷痕,一身的寒毛當下全都倒豎瞭起來。

盧院判慌忙磕頭,“君上聖明,臣隻是述及上邪古書所載,並無所指!妖魔之事未必可信,但大巫祝具有內視之能,卻屢現於古籍記載,寧可信其有啊。”

茉葉急得跳腳,“老院判,您說這番話等於沒說,上邪王國,逆者盡滅,哪裡還有什麼大巫祝!”

盧院判不回她,抬頭深深望瞭勝楚衣一眼。

勝楚衣揮揮手,“下去吧。”

他待辰宿將太醫院兩人送走,又到床前掀瞭帳子,看瞭蕭憐,對茉葉吩咐道:“看好她,等本君回來。”

之後轉身如一隻巨大的夜梟,直接從天澈宮上飛身而下。

——

上邪古跡深處,黎明之時,一片荒涼,隻有幾聲寥落的蟲鳴。

勝楚衣腳步踏過碎石荒草,迎來第一縷陽光,整個人便如從黑暗中蛻變而出一般,眉眼之間的妖顏盡散,煥然滿身光華。

他行入一處一人多高的荒草深處,推開兩扇石門,拾級而下,進入地宮深處。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甬道,燃著昏暗的長明燈。

那一頭傳出喋喋怪笑,“你終於來瞭,你終於還是有求於我瞭!哈哈哈!”

勝楚衣不語,走到甬道的盡頭,一掌推開三尺厚的石門,赫然一間石室,中央一汪水潭,水潭中一隻大瓦罐,裡面露出一個人頭,滿頭雜亂蒼白的頭發,亂蓬如野草,那雙黑洞洞的眼眶裡,什麼都沒有。

“皇帝陛下,您果然來瞭,我的未卜先知之能,你終於信瞭?”

那人在壇子中搖頭晃腦,口中說話漏風,卻是個沒有手腳,滿口無牙的人彘。

勝楚衣負手立在水潭便俯視著他,“雅苑巫祝,知道本君為何砍瞭你的手腳,挖去你雙眼,卻偏偏要留你一根舌頭?”

“哈哈哈……!”雅苑大巫祝又是一陣怪笑,“因為你相信我!我說的每一句話,你都相信!”

勝楚衣眼簾微垂,靜默不語。

“皇帝陛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變成瞭現實對不對?她回來瞭,而且以你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回來!怎麼樣,你不是一直以她的養父自居嗎?如今發現自己尋瞭七年的養女居然就是枕邊人,午夜夢回,是不是感慨良多啊?”

勝楚衣依舊不語。

“哈哈哈!你自詡是這璃光的大劍聖,是活著的真神,結果呢?卻做出禽獸不如之事,怎麼樣?滋味如何?”

雅苑的口中,一顆牙都沒有,此時狂笑,就尤其恐怖。

勝楚衣驀然嘴角掀起一抹笑意,抬起眼簾,兩眼之中,精光一現,“甚好。”

那罐子中的雅苑巫祝雖是個瞎子,卻仿佛看到瞭那道光一般,赫然一驚,“你!原來你已經……!怎麼可能!活人根本承受不住那種折磨!”

勝楚衣向前一步,嘴角那抹笑意更濃,“因為,本君根本就不是人!”

他揪瞭那亂蓬蓬的花白頭發,將人從瓦罐中拎瞭起來,兩眼之中盡是無情的冰涼,“做好最後一件事,本君會賜你一個瞭斷。”

雅苑嵌著兩隻黑洞洞眼光的臉上,便浮起瞭幾乎是狂熱的渴望,“好,終於可以死瞭,很好!哈哈哈哈哈!”

裝著雅苑的大瓦罐很快被蒙上厚厚的幕佈,抬上瞭天澈宮。

勝楚衣始終親自隨行在左右,待到跨過寢殿的門檻時,他抬手重重在那幕佈下面的頭上拍瞭三下,“能說的說,不能說的,敢胡言亂語半個字,你會繼續好好地活下去。”

瓦罐被安置在床前,所有人退散,勝楚衣掀瞭紗帳坐在床邊,牽過蕭憐的手,雙手如珠如寶地握在掌心,“既然有眼無珠,就隔著幕佈看吧。”

雅苑在那幕佈下抬起頭,片刻的寂靜,之後又是一陣喋喋地低聲怪笑,“原來如此,哈哈哈哈哈,原來如此!皇帝陛下,我還是低估瞭你啊!或者,我還是該喚您一聲……”

“閉嘴!”勝楚衣低聲斷喝,“做你該做的事,做完瞭送你上路!”

“哈哈哈,不用再看瞭,她腹中懷的是什麼,你心裡很清楚,你隻不過是想跟我要一個確定,我現在告訴你,皇帝陛下,您猜的一點都沒錯,哈哈哈哈哈,請問我現在可以死瞭嗎?”

勝楚衣將握著蕭憐的手緊瞭緊,唇邊浮起笑意,甚是舒心地籲瞭一口氣,“司命,送他個瞭斷。”

“是!”守在外面的司命應瞭,帶人進來要將蒙著幕佈的雅苑抬走。

雅苑在瓦罐中亂撞,“皇帝陛下,你以為一切就這麼完瞭?你太低估自己的對手瞭!成敗與否,都在你不知不覺之間,身在地獄卻連心中最後一點光明都沒瞭,您就在地獄深處慢慢享受極樂吧!我與上邪的百萬亡魂,在那一頭等你!”

嗖的一聲,那滿嘴漏風的怪聲便戛然而止。

寢殿窗外水簾之中,一水滴急速刺穿瞭雅苑的眉心,由後腦而出,穿破幕佈,帶出一條細細的血箭,那隻幕佈下的頭一歪,再無聲息。

禦床外的層層帷幕落下,勝楚衣側身而臥,倚在蕭憐身邊,將手覆在她已經稍微有些隆起的小腹上,笑意淺淺,“你還真是總能出人意料啊。”

他敞開衣襟,將全身冰涼的人攏在懷中,把身上的溫暖一絲一縷地渡瞭過去。

寢殿外,傳來憫生的聲音,“君上,早朝的時辰到瞭。”

“不去瞭。”

“是。”

那外面就再沒瞭動靜。

他抱著她,合上雙眼,將那涼涼的身子向自己緊瞭緊,牽瞭她的手,一同覆在小腹之上。

一道淡薄地幾乎看不到的綠光,從蕭憐的手心氤氳而起,縈繞徘徊,轉眼消失不見。

勝楚衣心頭,立時有一種隱約的痛被緩醒,從內心深處油然而生,如一片瘋狂生長的野草,瞬間鋪天蓋地。

不惜一切代價,隻是為瞭能再見到她,再看到她笑,再被她縈繞在身旁。

七年前是如此。

七年後,亦是如此。

勝楚衣猛醒般張開雙眼,在血海般的花叢深處,他與那隻無字玉簡又一次做瞭怎樣的交易,所有被刻意掩蓋瞭的記憶如一道驚雷,在心頭炸裂開來!

“我的憐憐,我的阿蓮啊……”

等到蕭憐醒來時,對之前所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她隻知道現在是白天,所以這個衣衫不整地抱著自己的,是那個道貌岸然的賤人!

她使勁兒推瞭推他,“勝楚衣,你想擠死我?讓開,透口氣啦!”

“既然醒瞭,就去蘭陵泉吧。”勝楚衣起身合瞭衣,便要抱她。

“你你你……,你還來!你想要我的命!”

勝楚衣無奈,伸瞭一根手指在她眉心狠狠點瞭一下,“你那腦子整天都在想什麼?”

蕭憐抬腿用光溜溜的腳丫踹在他心口上,“你也不看看你整天都幹些什麼!”

那腳丫子就被大手給抓住瞭,撓腳心!“讓你看看本君每天都幹什麼!”

蕭憐的腳丫子被狠狠抓著,怎麼抽都抽不回來,就倒在床上咯咯咯咯樂個沒完,“我錯瞭,勝楚衣、君上、叔叔、爹,我錯瞭!”

等到她要笑得快背過氣去瞭,勝楚衣才放瞭那隻淘氣的腳丫子,雙手撐在床上,長發從背後滑落,俯身看著膩歪在被子堆裡,看著他甜滋滋笑的人,聲音變得溫和而寧靜,“阿蓮,以後每日午時,日光最足的時候,去蘭陵泉的熱水中泡一個時辰,這樣身子就不會因為炎陽火的虧空而覺得冷瞭,現在時辰剛剛好,我帶你去吧。”

蕭憐伸長瞭兩隻手,十指交疊在他頸後,撒嬌地晃瞭晃,“你知道我為什麼會總覺得冷瞭?你真厲害啊!”

後半句話雖然是赤裸裸地拍馬屁,卻拍得人心裡直癢。

勝楚衣身子俯得更低,將額頭在她覆著凌亂頭發的額間用力地頂瞭頂,“因為,你肚子裡……”

蕭憐便睜大瞭眼睛,幾乎是有些期待地望著他,“我肚子怎麼瞭?”

勝楚衣臉上便綻瞭芝蘭玉樹般的笑意,一如他十七年前第一次看到她時那般,聲音低沉,卻有些動情,“因為,你肚子裡,有……一條小魚……”

蕭憐倒抽一口氣,脫口而出,“鮫人……!”她說完趕緊捂住瞭自己的嘴。

之後拿開手,也學著勝楚衣壓低聲音,幾乎是喜出望外,“真的?”那一聲,那聲音就分外地甜,分外地嬌。

“真的,這一次,是純血的。鮫人先祖生自深海極寒之處,母體胎宮寒涼本是最自然不過的事,平常人族的身體,根本無法承受得起這種極寒,所以即便偶有通婚,也極少會產下純血的後裔。隻有你,憑著炎陽火來平衡體溫,才讓你和他都得以存活,而且……”他笑著又用額頭碰瞭碰她,“將他滋養地如此強悍。”

蕭憐聽瞭個似懂非懂,突然恍然大悟,“啊!對啊!真是強啊!大姨媽都沖不走!”

勝楚衣便是一愣,“大姨媽怎麼瞭?”

“……,沒什麼,親戚。”

這一日的午餐,蕭憐甚是舒坦。

蘭陵泉水中,被安置瞭一張軟塌,她便一邊半躺在水中泡溫泉,一邊由茉葉伺候著吃午餐,勝楚衣就靜靜地陪著。

茉葉跪在泉邊,將烤羊排用尖刀剔下,切成小塊,那羊肉外酥裡嫩地,稍一碰就流出油來,裡面肥嫩的肉如化瞭一般。

“公主,這羊排明火烤得,外焦裡嫩,入口即化,您試試。”

勝楚衣從旁道:“給她少吃點肥膩的。”

茉葉:“……”

茉葉又將燒鴨切瞭小塊,沾瞭梅子醬,“公主,君上將全曼陀羅城最好的燒鴨師傅給招進宮中,以後隻做給您吃。”

勝楚衣看著水面上粼粼波光,“她不吃梅子醬。”

茉葉:“……”

茉葉又挑瞭點青菜,“公主,多吃蔬菜,對孩子……”

勝楚衣:“她隻喜歡吃肉。”

茉葉手足無措,“……,君上,奴婢……”

“你出去。”

茉葉:“可是公主她還沒吃完。”

勝楚衣奪過筷子,“以後稱娘娘,”之後低頭淺笑盈盈看向蕭憐,“蓮後怎麼樣?”

茉葉聽瞭,兩眼一亮,喜笑顏開地跑瞭出去。

蕭憐隻顧著吃,“什麼蓮後?”之後就頓住瞭,仰頭看他,“嗯?”

勝楚衣屈膝坐在泉邊,衣袍一角落入水中,便隨著水波蕩漾。

他切瞭塊烤羊排,小心剔除瞭上面白花花的多餘肥油,隻留瞭烤的松脆的殼和酥爛的肉,認認真真用筷子送到她口中,“千裡紅妝,盛世大嫁,八個字,始終不敢忘懷,隻是,如今人雖然稀裡糊塗地接進瞭大盛宮,卻不知該怎樣迎娶才算沒有虧待瞭我的阿蓮。”

蕭憐眼光一收,看向水面,“我們不是在九幽天面前已經拜過天地瞭嘛。”

又一塊酥爛的羊肉送進口中,“九幽天面前,還差一拜,並未禮成。”

“我對掌管你的八千後宮,一點興趣都沒有。”

“八千後宮,給我一點時間,封後大典之前,必叫這大盛宮中,隻有你一人,你以後隻管著我與孩兒們就是,可好?”

蕭憐聽瞭聽,之後低頭繼續吃,不說話。

勝楚衣揉瞭揉她的頭,“木蘭芳尊,此生也隻對著你一個人,看著你一個人,隻疼你一個人,可好?”

蕭憐還是嘟著嘴不吭聲。

勝楚衣無奈,滑入水中,將她攬過來,重重揉瞭揉頭,“我勝楚衣此生隻與你一人生孩子!總可以瞭吧?”

他說完便自己都嫌棄自己,蹙瞭下眉頭。

噗嗤!

懷中的人就笑出瞭聲,反手將他抱住,將臉緊緊貼在他胸前半濕的衣裳上,“勝楚衣,我就隻想做你的小媳婦,每天磨著你,膩著你,一刻都不分開。我不管我們頭頂上有多少人,也不管我們腳下有多少人,我隻要我身邊有你,與你並肩立在一處。就算有一日從這高高的天澈宮上落入塵泥之中,若是與你相依為命,也甘之如飴。”

勝楚衣的手停在半空,忽然神色之間多瞭一分莫名的詭譎,“那我若是墮入地獄呢?”

蕭憐將臉在他的胸口蹭瞭蹭,“那我就下地獄,將你拉上來!”

勝楚衣的手落在她的背上,輕輕摩挲,“好,可若是拉不上來呢?阿蓮,如果那樣的話,你就留在地獄陪我吧……”他的笑在日光之下,莫名地妖異,將她緊緊的抱住,與其說是珍而重之,不如說是圈禁瞭起來,生怕她逃瞭。

山盟海誓與魔鬼般的約定隻是一瞬,被勝楚衣牢牢抱在懷中的蕭憐貼在他濕透的衣裳上,早就心思不知飛到哪裡去瞭,那雙手就開始不老實地四處作案。

勝楚衣抓住這隻手,那隻手又流竄下去,之好又用自己的另一隻手去捉她的那隻手。

“老實一點!”

“你貼我這麼近,讓我怎麼老實?”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肚子裡還有個孩子?”

蕭憐爪子被限制住,就張嘴去咬,“多激烈地都經歷過瞭,他那麼結實,不怕!來啊!”

“小混賬!”勝楚衣繞到她背後,將那兩隻爪子反剪起來,“他已經成形瞭,你這樣無節制地折騰,炎陽火不斷虧空,早晚會供養不起他!”

他這樣一說,蕭憐果然就不掙紮瞭,一副老大不開心的樣子,“好吧,那我忍忍。”

勝楚衣這才放開她的手。

蕭憐伸手將他推開,“那以後不準離我太近,不準勾引我,不準撩我,不準摸我,不準對我拋媚眼,不然小心我會控制不住獸性!”

“……”勝楚衣無奈,“好,都依你。”

他退後一步。

“還有!不準離我太遠,不然我會沒有安全感!”

“……”勝楚衣艱難地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好……!”

說完這個字,他就有點後悔瞭,因為蕭憐的眼中那一抹狡黠,他實在是太熟悉瞭,一定是又進瞭她邪惡的小圈套瞭。

果然,太陽一旦斂盡瞭光輝,原本端然神聖的人就變得魔魅邪性,從吃晚飯開始,就不停地往蕭憐身上湊。

可那臉還沒湊近幾分,就被小手糊瞭上去,“走開!白天答應我瞭,不準離我太近。”

勝楚衣隻好往旁邊挪瞭一分,挑著眉看她,時不時瞇瞇眼。

蕭憐便隻顧著吃,完全無視他的風情,“說好瞭啊,不準對我拋媚眼。”

他站起來,湊到她身後,將雙手輕輕放在肩頭,“憐憐啊……”

“不準摸我!”

“不準撩我!”

“不準勾引我!”

勝楚衣:“……,憐憐,我們小心一點,輕輕的!”

“不行!絕對不行!你不想要你的小魚瞭?”

“……”

勝楚衣轉身出去涼快一下透透氣。

“回來,不準離我太遠,我會沒有安全感!”

“蕭憐!”勝楚衣滿身凌亂,無從發泄!“你給我等著!”

蕭憐挑挑眉,啊嗚一口,一大塊紅燒肉,“嗯,真好吃!”

次日,朝堂之上,一道聖旨,昭告天下,封朔方雲極公主為帝後,號“蓮”。

封後大典,定在帝嗣降生滿百日後舉行。

蕭雲極在大盛宮受獨寵,已是整個東煌皆知之事,太華帝君手腕強硬,態度堅決,偶有非議,也無需他開口,便早有憫生於前朝,弄塵於宮闈,給老老實實鎮壓瞭下去。

加上她本在西陸就已聲名煊赫,如今東煌的皇帝搶到瞭整個西陸誰都搶不到的公主為後,倒也是件頗為臉上有光的事。

——

朔方,蕭蘭庸寢殿之內,沈玉燕手裡捏著密報,立在龍床邊,看著寧妃一勺一勺給蕭蘭庸喂藥。

蕭蘭庸這一個多月的臥床,早已形銷骨立,面目全非,氣若遊絲。

等到連咳帶吐將一碗藥好不容易喝完瞭,沈玉燕便揮瞭揮帕子,對寧妃道:“你先下去吧,本宮還有要事要與皇上商議。”

寧妃是看著蕭蘭庸從長大的,也是打心眼兒裡心疼他、關愛他,便壯瞭膽子,“皇後娘娘,陛下今日精神不大好,有什麼事,不如改日再說吧。”

啪!

一記耳光!

將寧妃那張豐滿地有些圓的臉打偏瞭。

“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教訓本宮?本宮與皇上之間要說什麼,什麼時候說,輪得到你一個賤婢出身的妃子插嘴?”

寧妃被打得半張臉印瞭五指印子,淚珠在眼眶打轉,隻好低頭告退,跑瞭出去。

沈玉燕等她走出去,門口的宮婢關瞭門,這才挪瞭兩步,傲然俯視蕭蘭庸。

“皇上,感覺如何?”

蕭蘭庸有氣無力地白瞭她一眼,已經懶得開口。

“陛下不要這樣對臣妾抱有成見,臣妾所做的一切,也隻是為瞭自保而已。”沈玉燕甩瞭甩手裡那張紙,“而且今日,臣妾是專門來向陛下報告一個好消息的。”

她攤開那張紙,“九公主,東煌封後。”

短短七個字,蕭蘭庸聽瞭,原本已如死魚般渾濁的眼睛,果然重新亮瞭起來,嗓子中發出虛弱垂死的笑聲,“朕的憐兒,果然不負眾望!沈玉燕,你就靜候東煌的鐵蹄,踏平璇璣城吧,朕的皇位,始終是憐兒的!”

“是嗎?”沈玉燕奇長的鮮紅指甲捏著那張紙,在蕭蘭庸面皮上甩瞭甩,“老頭子,忘瞭提醒你一件事,你是不是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萼兒瞭?你心裡隻惦記著蕭憐,可有過半點我萼兒的影子?”

蕭蘭庸沉沉閉上眼睛,“朕的心中,隻有先皇後,也隻有先皇後所出的皇兒,才是朕的嫡親骨血,不論男女,蕭憐,都是朕唯一認可的皇兒!”

啪!

“老不死的!”沈玉燕一個巴掌扇瞭出去,氣得心口起伏,“一樣是嫁你為妻,我為你生兒育女,她卻隻給你生瞭個假的皇子!你視的一雙孩兒如無物,卻將她生的那個死丫頭時時刻刻放在心頭!蕭蘭庸,你有眼無珠,活該你有今日!”

蕭蘭庸的臉被扇向一側,已經無力轉過來,隻是垂死地躺著,面皮上竟然浮起笑意,“朕的憐兒,必會回來!”

“你做夢!”沈玉燕將手中那張紙重重糊在他臉上,用力地摁住,“我現在就老老實實告訴你,蕭憐已經死瞭!泛天尊親自派人出手,千淵太子做瞭順水人情,她被人先奸後殺,凌虐到死,最後屍骨無存!而坐著東煌的喜轎,千裡紅妝入瞭大盛宮,如今即將封後的,是我的女兒蕭萼!九公主,蕭萼!”

蕭蘭庸被她摁地氣息困難,卻無力掙紮,一雙眼睛瞪得無比之大!

“怎麼?驚喜嗎?意外嗎?蕭蘭庸,你連最後一點指望都沒有瞭!你死後,素兒稱帝,有泛天尊的扶持,他在聖朝必將所向披靡,而我們的萼兒,將母儀東煌天下,整個璃光,最終都是我沈玉燕的!而你,你這個看不起我們母子的老男人,最終就隻配做一灘黃土之下的爛泥!”

她隔著那張紙,狠狠地摁著蕭蘭庸的口鼻,直到那原本就隻剩下一口氣在的人,雙眼之中最後的憎恨的光也消散不見。

沈玉燕這才抬瞭手,在一旁的燈燭上燒瞭那張七字密報,慢悠悠、懶洋洋道:“來人啊,皇上,殯天瞭。”

——

朔方皇帝駕崩,蕭素登基稱帝,沈玉燕為皇太後。

七日後發喪,舉國哀悼,西陸各國國君均遣瞭使者前來吊唁。

神都那邊,亦派瞭彌生尊前來致哀。

他向蕭蘭庸的靈柩上瞭一炷香之後,便不動聲色地立在瞭千淵上首。

“笙兒啊,你師父想念你,想念得緊啊。”

千淵微微欠身致意,“謝尊上提醒。”

“若是有空兒,不如隨本座順路拐個彎,去神都看看他,你這一個多月都沒露面,泛天尊他十分不習慣。”

“笙還有諸多軍國大事需要主持,有失為人弟子之孝心,請尊上代為向師尊致歉,待諸事妥當,自會赴神都請罪。”

彌生將手揣在廣袖之中,頭向他一側偏瞭偏,“你可是還在為蕭憐的死,生你師父的氣?”

“笙不敢。”千淵立得筆直。

“嗯,本座也相信,千淵太子在一個已經死掉的喪傢之犬和至高無上的師尊之間,明白如何取舍。”

“尊上教訓地是。”

千淵從頭到尾,沒有一絲情緒,彌生就覺得自己吃瞭個軟釘子,十分尷尬。

吊唁的儀式十分漫長,他百無聊賴,想瞭想,又道:“前幾日,邊境傳來一份密報,剛巧本座陪泛天尊上下棋,就不小心看到瞭。”他附到千淵耳邊,“九公主在東煌封後瞭。”

千淵的眼光驟然一晃,之後又瞬間恢復瞭平靜,“可喜可賀。”

彌生詭秘一笑,“是啊,可喜可賀!尊上與沈玉燕合作,隻動瞭一顆廢子,不肖二十年,不費一兵一卒,就有望奪下東煌的大好江山,實在是可喜可賀啊!”

千淵面容略略有瞭一絲冷笑,“可惜瞭大好河山啊。”

彌生也是意味深長,“是啊,可惜瞭大好河山,呵呵呵呵。”

發送瞭蕭蘭庸,千淵回瞭行館,一進門,守在裡面的人就知道主子心情很不好,一溜水兒地避讓地遠遠地。

可偏偏一個小團子,見他回來瞭,不顧一切地沖瞭過去,人還沒到近前,就被千淵伸手抱起舉瞭個大高高,之後又很快將她放瞭下去,背著手彎腰與她對視,“本宮剛從不好的地方回來,滿身晦氣,棠棠乖,先自己玩,待本宮沐浴之後,再陪你玩好不好?”

梨棠仰面眨眨眼,“好噠!”

千淵是個很迷信的人,向來相信神鬼之說,所以參加過喪禮,必是要將這一身的晦氣給去瞭。

他褪瞭衣裳,入瞭湯池,浸在佈滿滌蕩污濁的香葉池水中,閉目養神。

她封後瞭。

為什麼?

她要去找勝楚衣才對,為何會入宮封後?

是失瞭功夫,逃不掉,被迫的?

蕭雲極不願意做的事,這世間誰能強迫她?

除非有人以她的孩子相威脅。

千淵閉上眼睛,越想越多,卻寧願什麼都不去想。

忽然,他的眼睛猛地張開,還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她要找的人,就在大盛宮中!

能讓她心甘情願下嫁的,唯有勝楚衣!

忽然,撲通!

水中落入一物!

之後噼裡啪啦一頓水花四濺。

等到那物體被拎起來,卻是水淋淋,可憐兮兮的梨棠。

“棠棠!第五次!”千淵沉著臉,想將她給扔瞭,可又這麼小,扔壞瞭怎麼辦,隻好回身將小落湯雞放在池邊,“出去換衣裳!”

哇!

梨棠坐在池邊就開始放聲大哭。

“棠棠要洗澡,棠棠要洗澡,棠棠跟爹爹洗澡,棠棠跟殿下洗澡……哇!”

“你是女娃娃!”千淵半截身子泡在水裡,瞪著眼睛,渾身氣不打一處來。

可他越是生氣,梨棠就哭得越兇!

“棠棠跟爹爹洗澡,棠棠也要跟殿下洗澡,哇!”

蕭憐!你到底給本宮留下個什麼爛攤子!

千淵瘋瞭,對著外面怒吼,“進來個人,把她給我拎出去!”

白聖手連滾帶爬闖瞭進來,抓瞭梨棠就走。

梨棠哇哇地哭,千淵又看不過去瞭,“你輕點!弄疼她瞭!”

他氣得抬手砸瞭一池水花,滿頭滿臉亂七八糟!

本宮到底欠瞭你們娘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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