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蘭庸入殮當日,蕭素已迫不及待搬進瞭泰壽宮,招瞭蕭淡,關起門來,歌舞升平,飲酒作樂,好不快活!
酒過三巡之後,人就有些微醺,兩眼昏花,便看到四下大霧彌漫。
“憐兒,朕的憐兒啊,你在哪兒……”
戚戚冷冷的聲音,幽幽蕩開。
泰壽宮中刮起一陣陰風,所有燈燭盡滅,隨侍的宮女太監一時之間尖叫著抱頭鼠竄。
蕭素連滾帶爬從龍椅上滾下來,抓瞭蕭淡,“四哥,你聽見瞭嗎?父皇來瞭?”
蕭淡定瞭定神,“鎮定!這世上哪來的妖魔鬼怪!”
他雖那麼說,可兩條腿已經篩糠一般。
這時,緊閉的宮門吱呀一聲開瞭,一個枯瘦的男子,正身著蕭蘭庸入殮那一套行頭,垂著雙手,邁瞭進來。
蕭素蕭淡兩個人見瞭,當下腿軟,撲通一聲跪瞭下去,“父皇饒命!父皇饒命!”
“謀害手足,奪位篡國!”陰冷黑暗的大殿裡,半空中飄蕩著蕭蘭庸蒼老的聲音。
“父皇!不是我啊!害她的不是我!老九的死不關我的事啊!”蕭淡磕頭如同雞啄米,剛才的淡定全沒瞭。
蕭素一聽,這裡就咱倆,不是你,難道是我?
他也趕緊磕頭,“父皇,兒臣也是聽母後之命行事,害您害蕭憐的人不是兒臣啊!兒臣也是有苦衷的啊!”
蕭蘭庸的鬼魂站在迷霧中,深深嘆瞭口氣,“憐兒她,死得慘,屍骨全無,魂飛魄散,朕活著的時候,日夜思念,牽腸掛肚,死後卻依然不得見,朕不得安息啊!”
蕭素趴在地上眼珠子一轉,怎麼回事?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是來找蕭憐的?
“父皇,您與老九父子,啊不對,是父女情深,天地可鑒,兒臣願明日起,築九丈法壇,請聖朝大能,來為老九作法招魂,以求她在天之靈得以安息,陪伴在父皇左右。”
蕭蘭庸徘徊瞭兩步,“看來你還有些孝心,朕便饒瞭你奪嫡之罪。不過,開壇做法就不必瞭,朕隻想帶著老九從不離身的事物在身邊,魂歸天國,也有個念想。”
隨身事物?
蕭淡悄悄懟瞭懟蕭素,“殺生鏈!”
啊!對!
“稟父皇,老九當日被擒,曾留下殺生鏈與一對打架用的護手,被母後鎖瞭起來,明日……”
“混賬!今晚就要!”
“是!兒臣現在就命人去請母後,給您親自送來!”
“混賬!朕不想見沈玉燕!提都不要提!”
“是!兒臣這就親自去取!”蕭素抬腿就要走。
“慢著!找一對男女,帶著憐兒的遺物,明日天亮前,送入大陵陪朕!”
“……,是!兒臣這就去尋一對童男童女!”
“混賬!童男童女有什麼用!朕要憐兒的親信,一個為她持傢,一個為她管賬!”
“……,父皇,恕兒臣愚鈍。”
“秦月明,周姚。”蕭蘭庸的身影開始在濃霧中飄忽不定。
蕭素眼睛一亮,“兒臣明白瞭!兒臣這就去辦!”
“稍有差池……,朕……天天來找你!”
“是……!”蕭素和蕭淡頭皮發麻,趴在地上許久,直到半空中再無半點聲音,才抬頭看去,大霧已散,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兩人相視一眼,滿身的冷汗啊!
當晚,被軟禁在太宰府的秦月明和被關在天牢的周姚就被人橫加提走。
蕭素親自闖瞭沈玉燕的寢宮,偷瞭鎖在暗格中的殺生鏈和血金釘護手。
一系列行動,連滾帶爬,天明時分,被捆瞭手腳,堵瞭嘴的秦月明和周姚,就被塞瞭殺生鏈和軟皮護手,從最後一處尚未來得及封閉的入口扔進瞭蕭蘭庸的大陵,落瞭斷龍石。
被嚇瘋瞭的秦月明緊緊跟周姚擠在一起,有口不能言,隻能嗚嗚的哭。
等到那斷龍石轟然落下,整個地宮中一片漆黑,兩個人就隻有等死的份。
卻沒想到忽然,一抹光亮,在地宮的一角亮起。
等秦月明看清那光亮中立著的是誰,當下也不顧兩隻腳是捆在一起的,直接兔子一樣地蹦瞭過去。
口中的佈一被扯掉,她立刻尖叫,“千淵太子!”
那聲音在死氣沉沉的地宮中回蕩瞭很久很久。
許多天後,她和周姚就被千淵的人馬送到藏海國與東煌邊境,死鬼書生陸一郎下瞭馬車,將兩個人弄瞭出來。
“從這裡,越過界碑,就是東煌,我能幫你們的也隻到這裡瞭。”
周姚深深一揖,“感謝這位兄臺,隻是我二人並無幾分身手,東煌偌大,我們去尋殿下,簡直是大海撈針啊,隻怕這殺生鏈還未送到,人就已經死透瞭。”
“你們不用滿東煌去找,隻需想辦法進宮便可。”
秦月明跳瞭起來,“我們爺在太華魔君的皇宮中?”
陸一郎要著那把死鬼扇子,“沒錯,她如今,已貴為東煌的帝後,封號‘蓮’。你們二人隻要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入得瞭皇宮便可得見。”
秦月明發愁,“完瞭,她嫁給太華魔君,那國師怎麼辦?”
哎?怎麼覺得好像哪裡不對勁?
兩個同命鴛鴦,在陸一郎的註視下,越過界碑,攜手向東,還沒走多遠,嗖地一支箭,從兩人之間穿過,嗡地紮在後面不遠處的地上。
“來人!抓奸細!”
呼啦啦!不知多少東煌的衛兵,將兩個人團團圍瞭起來。
一個高大威猛的將軍騎在馬上,俯視著這兩隻弱雞,“手無縛雞之力,竟敢偷越國境,闖我東煌,意欲何為?”
秦月明撲通一跪,“蓮後!我要見蓮後!我有重要的東西要給她!”
“什麼東西?”
“我!我就是那個東西!”
——
而與此同時,天澈宮中一片祥和。
勝楚衣在天澈宮的禦書房中一本一本過折子,憫生四個人立在下面伺候,問什麼答什麼,沒什麼可討論的,就靜靜陪著。
然而,這屋子裡的幾個人,心思卻都沒在折子上。
因著天澈宮獨特的設計,書房在向著飛瀑的一側,平日裡十六面鏤空雕花門全開著,從屋內望出去,除瞭可以看到懸於飛瀑上的花廳外,還有一望無垠的碧空遠景。
此時,花廳的回廊上,透過薄薄的水簾,就有個跳脫的身影,一邊咯咯的笑,一邊挨罵,一邊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
蕭憐梳著飛天髻,簪著東煌帝後品級的九隻垂及肩膀的步搖,在地上擺的一溜兒倒扣的瓷碗上一個一個走過去。
東煌女子的蓮步,講究的是每一步要尺寸相同,力度相同,要輕,要穩,若是這一步下去,腳下的碗挪動瞭位置,或者頭上的步搖晃動地太大,有失優雅美觀,就都是走的不夠標準。
蕭憐張開雙臂,走平衡木一般,提瞭一口氣,小心地從一個一個小碗上邁過去,微微抿著唇。
姑姑陰著臉從旁教導,“蓮花步,講究的是姿態如蓮花般優雅嫻靜,取瞭步步生蓮之意。封後大典上,娘娘要穿著三十斤的禮服,戴著比這還長一倍重三倍的步搖,走過三裡長的紅毯,從頭到尾,每一步大小都要相同,身姿平穩,讓每一個臣民眼中看到的帝後都是最端莊最高貴的。”
“娘娘,身子要穩,不要晃,不要提氣運輕功,您不可能在大典上用輕功飛過去。”
“註意雙臂端平,肩膀放松!”
“兩眼平視,頭要正!”
“腳下力度均勻,娘娘您步搖晃得太大!”
“轉身,再來一遍!”
蕭憐就隻好重新再走一遍,“姑姑平日裡訓練達官貴人傢的小姐也這麼兇?”
“這一套蓮花步,東煌的女子,七八歲之前就已經走的很好的,沒見過您這麼大年紀才學的。”姑姑翻瞭個白眼。
蕭憐笑嘻嘻一面走,一面道:“在我們朔方,女子也要學蓮步,雖然不盡相同,但也大同小異。隻是我沒有學過。”
姑姑臉發黑,“娘娘果然異於常人!再走一個來回。”
蕭憐就隻好再重新擺端正姿勢,單腳跳上瓷碗,滿頭的步搖一陣亂晃。
“穩重!跟您說瞭幾次瞭,不準跳!”姑姑有些氣急敗壞。
“知道啦知道啦!身要穩,肩要平,頭要正,力要勻,……”蕭憐念念叨叨,在一個一個瓷碗上踏過,餘光瞥見書房裡端端正正坐著的人,就又起瞭壞心思。
於是腳下一錯,“哎喲!”
整個人身子就向一旁歪瞭下去。
可人還沒落地,就被一隻凌空飛來的折子砰地給擋瞭一下,人就穩穩地站好瞭。
書房中一片寂靜,這已經是今天第七隻折子瞭。
辰宿終於忍不住瞭,“君上,我,我去把折子都撿回來吧。”
弄塵就噗嗤一聲笑瞭。
勝楚衣一臉嚴肅,隨手又拿瞭一隻,看得專心致志,隨便揮揮手,算是應瞭。
憫生坐在下面恭敬提醒:“君上,折子……”
勝楚衣:“怎麼瞭?”
“倒瞭。”
“……”
那邊,蕭憐時不時地踮著腳尖,伸長瞭脖子往這邊望,有意無意撩一下,勝楚衣就被她看得心亂如麻,無可奈何,“散瞭,今日就到這裡。”
說著將手中的折子啪地一扣,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等人都走光瞭,勝楚衣去瞭回廊,剛遣退瞭教習姑姑,蕭憐就在回廊那一頭喊:“勝楚衣,你別動,我走過去給你看。”
她張開雙臂,小心踏上瓷碗,一步一步從回廊那一頭,張開雙臂,向他走來,走得比剛才穩得多,哪裡像是隨時有可能摔倒的樣子,她剛剛分明就是在氣教習姑姑,又或者故意騙他扔折子玩。
蕭憐一路走來,臨到近前,忽然張開雙臂向前跌去,勝楚衣就趕緊邁出一步,將她抱瞭個滿懷。
本以為一場虛驚,結果就看見懷中的人仰面向他壞壞地笑,“我走的好不好?”
勝楚衣狠狠刮瞭她鼻子,忍俊道:“好!我的阿蓮,真是一步一憐,步步生蓮!”
蕭憐望著他,雙眼如蒙瞭層霧一般,忽然柔著嗓子,糯糯地喚瞭聲,“叔叔。”
這一聲如同一雙撕開禁忌的手,勝楚衣心裡被勾起一股邪火,低頭便要去吻,結果懷中的人像條魚一樣的滑瞭出去。
“別撩我啊,我會獸性大發的!”
蕭憐繞瞭個圈,從身後抱瞭他的腰,整個人貼在脊背上,笑嘻嘻道:“這樣就安全多瞭。”
勝楚衣被她惹得沒辦法,握住腰間的小手,“最近身子大好,不如帶你出去走走。”
“真的!去哪兒?”
“帶你看看曼陀羅城。”
“好啊!”
蕭憐說完,扔下勝楚衣,一面摘瞭頭上的金步搖,一面一蹦三跳地跟著茉葉去換衣裳瞭。
丟下一尊玉樹般的背影,立在九曲回廊之中,臉色明暗不定,又是惱火,又是哭笑不得。
蕭憐最近因為一直按時泡溫泉,又註意節制,炎陽火不至虧空,剛好足夠滋養腹中的小鮫人,身子就好瞭很多,感覺寒涼的情況越來越少。
東煌雖然四季並不分明,可到瞭冬天,始終還是有些涼,蕭憐就被茉葉裹瞭銀狐毛領的大氅,換瞭棉裙才出來。
天澈宮上因為有溫泉,故而終年隻穿單衣就夠瞭,如今不但要出宮,還要出城,自然是要多穿一點才放心。
她換衣裳的空檔,紫龍悄然出現在花廳中,將一封飛鴿帶來的紙卷呈給瞭勝楚衣,面色凝重。
勝楚衣展開紙卷,隻看瞭一眼,立刻用手一捏,立刻化作飛灰散瞭。
“蕭蘭庸死瞭?這件事,暫時不要讓她知道。”
紫龍點頭,轉身悄然退下。
等蕭憐出來的時候,便看見勝楚衣也披瞭件黑狐大氅在等她,不覺莞爾一笑。
“你也怕冷?”
勝楚衣伸手牽她,“自然是要配得上阿蓮才好。”
帝君禦駕的車馬從大盛宮午門出,四匹馬拉車,走的極穩。
辰宿與司命護駕左右,前後儀仗不下五百人。
曼陀羅城的繁華街市很快就撲入眼簾,令人應接不暇。
蕭憐掀開車子的窗簾,伸長瞭脖子向外看,東煌的建築果然是可以用遍地黃金屋來形容,屋簷、窗棱,多被漆成金色,嵌著巨大的琉璃石,極是耀眼。
“街市紛擾,不甚安全,等你將孩子生下,有的是時間出來閑逛,不必急於一時。今天帶你看的,不在這裡。”
蕭憐有些掃興,落下簾子,“就怕到時候你又說,‘阿蓮,你已經貴為帝後,不得再市井間遊蕩,哪些地方你就不要去瞭。’”
她學著他嚴肅的樣子,粗著嗓子說話。
勝楚衣便一根手指點瞭她的眉心,“好瞭,你想騙個承諾,給你便是,我對你向來沒什麼規矩,隻要開心便好。海闊天高,隨你所欲,隻是依然那一條,不得紅杏出墻。”
蕭憐立刻齜著呀笑,“真的?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也不準亂吃飛醋!”
勝楚衣果然收瞭手指,閉口不應,顯然對這一條不滿意。
蕭憐就急瞭,“哦!你說的好聽,海闊天高,隨我所欲,可你那醋若是吃起來,我可是領教過瞭,到時候我哄你都來不及,哪裡還來得自由自在?”
勝楚衣無奈,“好瞭,答應你便是,不亂吃飛醋。”
車馬儀仗一路徑直出城,延緩破登上北面一座小山。
山不大,也不十分險峻,剛好適合郊遊攀登,因為有禦駕駕到,便早早封瞭山,清瞭道。
四匹駿馬訓練有素,登山時即便是陡坡也腳步整齊劃一,步子邁的極穩,蕭憐坐在裡面絲毫不覺顛簸,一路看著窗外山下的曼陀羅城漸漸變小,最後就將整座城一覽無餘。
曼陀羅城居然是一座完美無比的圓形,所有街道格局都以中央的大盛宮為圓心向外擴散,共分為七扇,每一扇又都與其他扇完全相同,就像是一隻巨大的曼陀羅圖騰。
等到馬車行至山頂,勝楚衣先行下車,之後伸手小心將蕭憐接瞭下來。
“好漂亮的城!”
蕭憐滿眼驚艷,曼陀羅城,與其說是漂亮,不如說是宏偉,一種透著不可言說的詭異的宏偉,隻看一眼,就知道這城在修建之初,就是為瞭某種目的,仿佛它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秘密。
勝楚衣牽著她的手,走到山邊,“一會兒,會更漂亮。”
他向半空伸出白玉般的手掌,在空中緩緩轉動,周遭便開始氤氳氣薄薄的水霧。
氣溫越來越低,越來越冷,薄霧之後,空氣中開始有細碎的雪花飄落下來。
起初隻是細細碎碎的雪粒兒,之後很快就漸漸如鵝毛般大小,紛紛揚揚。
天地之間一片寂靜,連風都沒有,雪花安安靜靜地撲簌簌落下,於是下面偌大的曼陀羅城轉眼間就變成瞭一片雪白。
“滄海訣?”
勝楚衣的手緩緩收瞭,聲音沉靜,似是自我欣賞一般,“冰淵與滄海的完美融合,喜歡嗎?”
蕭憐滿眼驚喜,“真好!跟朔方的雪一樣!勝楚衣,你能將水之兩極融合在一起瞭!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
勝楚衣淡淡看瞭她一眼,卻並不回答,“此時的朔方,也該下雪瞭。如今在東煌為你下這一場雪,希望能解思鄉之苦。”
蕭憐伸手接瞭一片大大的雪花,兩眼之中亮晶晶的,“好想棠棠,也不知她可有新的冬衣。”
勝楚衣伸瞭一根手指將她掌心那片雪花挑起,在指尖細細地看,那雪花也不融化,“不用擔心棠兒,她在錦都好得很。”
“你在派人跟著她?”
勝楚衣神祗容顏浮起燦然笑意,“她是東煌的大帝姬,身份無比貴重,我這做父君的,豈能不小心加護?你暫且精心安養,到瞭夏天,就陪你回西陸,將她接來。”免得整天跟千淵身邊那些妖魔鬼怪混在一起,學些邪門歪道!
蕭憐立在山頂,望向西邊,“好,西邊,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做。”
忽然,她眼睛一亮,指著不遠處一處奇怪的長條石凳,“蹺蹺板?”
勝楚衣:“……,那是情人石。”
“過去看看啊。”
蕭憐捉瞭他的手,衣裙掀起一路雪花,快步走瞭過去。
那情人石看起來像是一條長凳,卻隻有一條腿在中央,活像一隻蹺蹺板。
勝楚衣揮袖將石頭上剛剛落下的一層積雪拂去,露出極為光滑的表面,牽她在情人石兩頭分別坐下,端正的身姿,淡淡看她。
蕭憐坐在石頭那頭莫名其妙,“這有什麼奇怪,我以前見過蹺蹺板,無非如此,為何叫情人石?”
勝楚衣這邊稍稍用力,蕭憐那邊就被翹起來些許,“這石頭的典故,我也是來過幾次後,經弄塵的口才知道。原來曼陀羅城中的青年男子,若是有瞭心儀的姑娘,就會約她來這山頂觀景,兩人共坐在石上。”
他說著,身子又稍微向下沉瞭沉,蕭憐就向他這一側又滑瞭一些,“因為男子比較重,那姑娘就會從石頭的那一頭,緩緩滑向男子。”
蕭憐被他用蹺蹺板舉瞭個高高,就坐在石凳那一頭吃吃地笑,“然後呢?”
勝楚衣依然一本正經地端坐,“然後,姑娘若是願意滑到男子身邊,乖乖地與他坐在一處,便算是願意嫁他為妻。”
他看向下面的已經蓋瞭一層厚厚積雪的曼陀羅城,不經意間身子又向下沉瞭幾分,蕭憐整個人就緩緩地向他滑瞭過去。
“可若是姑娘不願意,這長長的石凳上滑下的過程,就是她考慮的時間。”
蕭憐還在慢慢向他滑去。
“而那男子若是個心急的人,非但有可能得不到姑娘,還會將人給掀翻在地。”
他說著用力一壓,蕭憐就哧溜地滑落到他身邊。勝楚衣仰面看著漫天大雪,抬臂將手邊的人攬進大氅中,“認識一下,在下勝楚衣,傢住天澈宮,”之後低頭在她落瞭雪的發間輕吻一記,“姑娘可願跟我回傢?”
瑩白的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在他的黑發和大氅的黑狐裘領子上,也落在纖長的睫毛上,隨著他眼睫掀動。
蕭憐看著心癢,湊上去吹瞭口氣,將睫毛上的雪花吹走,笑嘻嘻膩歪,“好啊,看在你生得這樣好看的份上,可以考慮一下。”
之後那顆淘氣的頭就被按進懷中揉啊揉啊。
“勝楚衣,我們堆雪人好嗎?”
“好,什麼都依你。”
……
等到兩人攜手跑回馬車時,身後留下一對雪人,一個披著銀狐氅,一個披著黑狐氅,手牽著手,並肩而立,向著曼陀羅城的方向。
蕭憐幾乎是一路踮著腳跑回去的,等被勝楚衣抱上馬車時,鞋襪都已經濕透瞭。
於是車裡很快就扔出來一雙鞋,蕭憐在車裡喝著茉葉備好的熱湯,將一雙凍得冰涼的腳塞進勝楚衣懷中,從窗簾的縫隙裡向外望去。
一場雪,在恰到好處的時候停瞭。
多一分則成災,少一分則不美。
勝楚衣收瞭融入冰淵的滄海訣,天空頓時放晴,漫山遍野,所有的樹上都是一片雪白,在碧藍的填空下開出蓬松松的雪白的花瞭一般。
“美嗎?”
“原來你真的要帶我看的是這個?”
“嗯。霧氣先凝結在樹上,再掛瞭積雪,便成瞭玉樹瓊花。”
“真美!”蕭憐雙眼亮晶晶地望著車窗外,勝楚衣就借著車廂內幽暗的光線看著她因為玩雪而略有些紅撲撲的臉。
“阿蓮。”
“嗯?”蕭憐落瞭窗簾,認真地望著他,“怎麼瞭?”
“願你我有生之年,日日如此靜好。”
蕭憐“哦”瞭一聲,之後像是沒聽懂一樣,重新望向窗外,勝楚衣面容上便有瞭些許的寥落。
他繞瞭這麼大的彎子,這麼花心思地想與她表明心跡,結果她卻隻是哦瞭一下。
可是下一瞬間,那雙被揣在懷裡的腳丫子卻不老實起來,動動動,亂動!
之後就看見蕭憐將臉躲在窗簾的那一頭,暗戳戳地笑,之後抑制不住,哈哈大笑,“木蘭芳尊勝楚衣,東煌帝國太華魔君,想跟小媳婦表白個心裡話都不好意思直接說,廢瞭這麼大周章,結果人傢沒聽明白,哈哈哈哈哈!”
勝楚衣狠狠摁住她在他懷中亂蹬的光溜溜的腳丫子,“不要亂動!”
可越是不準亂動,越是亂蹬得歡。
直到忽然一腳踹到瞭不該踹的,蕭憐立刻倒吸一口氣,捂瞭嘴,表情極為艱難地替他疼瞭好一會兒。
該不會踹壞瞭吧……
勝楚衣好不容易直起腰來,強奈著耐心的滔天怒火,“蕭憐!你,你給本君的等著!”
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拿她怎麼樣,他還能拿她怎麼樣!
他已經被她吃得死死的瞭!
直到馬車回瞭大盛宮,停在天澈宮下面,勝楚衣從車廂裡將沒瞭鞋襪,也沒瞭大氅,還嘻嘻哈哈個沒完的人給打橫抱瞭出來。
來接駕的弄塵特意額外準備瞭隻裘皮大氅,直接替勝楚衣披瞭上去。
他就這樣抱著蕭憐,一步一步拾級而上,走上天澈宮去!
“勝楚衣,你還疼不疼?”
“閉嘴。”
“楚郎啊,我錯瞭。”
“閉嘴!”
“君上,你原諒我這一次啊,我真的錯瞭!”
“閉嘴——!”
紫龍帶著人遠遠地跟在後面,被弄塵懟瞭懟,“你有沒有發現,君上好像又變瞭。”
紫龍哼瞭一聲,“哪變瞭?”
“變得越來越不像木蘭芳尊瞭唄。”
“他不是芳尊能是誰?”紫龍白瞭他一眼。
“是……,是滄瀾院見到的那個君上。”
……
此時,遠遠望著那慢慢登上天澈宮的絕世身影的,還有遠處角落中的一雙眼睛。
奢華的衣裙在雪地中轉瞭一下,“瓷兒,我們回去吧。”
因著天氣本就不甚冷,一旦勝楚衣收瞭滄海訣,空氣中的溫度迅速回暖,那雪就都緩緩化作瞭春水,從屋簷上滴答滴答匯成小溪。
宮女撐著一把紙傘,挽瞭那女子,“娘娘,您別難過,君上之所以眼裡隻有她,不過是因為還沒見過你呢。”
傘下的女子,生得如雪地中綻放的芍藥花般,眉目含情,朱唇一點,楊柳細腰,不盈一握。
“可是,他要何時才會看見我呢?”
“娘娘,您貴為皇妃,美貌驚世,文武雙全,又是八千後宮之首,君上隻要轉身,必是第一個看見您。”
薑艷翎,軍尉薑橫之女,七年前勝楚衣稱帝時,隻有十五歲,是第一撥被獻入大盛宮的女子。
當時弄塵看著她生得極美,又有一副好身手,不由得多看瞭幾眼,琢磨著君上看瞭會賞心悅目,就隨手扔瞭個皇妃的封號。
可他分派完,就後悔瞭,皇妃地位既高,薑軍尉的官職又是統領禁宮兵馬的,如此一來,實在是有些危險。
薑艷翎是被他以太華帝君的名義封的,無錯無失便是不能降級瞭,於是弄塵索性就給薑橫也升瞭一級,當瞭封疆大吏,扔去西北與藏海國相面去瞭,無詔不得還朝。
此後,他就學乖瞭,下面再供進來多漂亮的女子,都不敢隨便封皇妃,頂多貴妃到頭,於是這大盛宮中,就隻有薑艷翎一個皇妃一枝獨秀瞭。
然而這種一枝獨秀是毫無意義的存在,因為七年來,太華帝君從來沒出現過的大盛宮中。
就在她獨自一人苦苦熬瞭七年,本以為一生真的就草草瞭之時,君上竟然突然出關瞭。
世間關於魔君的傳說,早已有之,心中便已做過千萬種設想,或威武的,或英俊的,或粗野的,或邪魅的,卻偏偏未料到,這位登基之初就屠城數百萬的魔君,是這樣滿身光華,神祗容顏之人。
她隻是遠遠地偷看一次,便是一眼萬年,心中被填的滿滿地,再也容不下旁的。
可他的懷中,卻抱著笑得肆無忌憚的女子,兩人如膠似漆,形影不離,令人看得眼眶血紅。
她在這深宮之中安靜地等瞭他七年,至今未能與他說上一句話,而她,剛被從那蠻荒之國接來,就享盡獨寵!
“瓷兒,去煮些紅棗薑湯,大雪過後,該暖暖身子。”
“是。”瓷兒眼中閃著興奮地光。
——
蘭陵泉中,玩夠瞭雪,就在溫泉中泡三溫暖的人簡直舒服極瞭。
貼裹在周身的薄薄浴衣,透出已經明顯隆起的小腹,蕭憐靠在水中的軟塌上,與勝楚衣擠在一起,兩人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楚郎啊。”
“嗯?”
“我愛你。”
“……”勝楚衣兩眼驟然瞪得老大,睡意全無,再看過去時,那人已經在他身邊偎得貓一樣,睡著瞭。
她果然比他直接多瞭。
這時,伺候在外面的紫龍無聲無息立在瞭泉邊不遠處,“君上。”
“什麼事?”
“外面,有個自稱皇妃的薑娘娘求見,說君上雪中歸來,特意備瞭紅棗薑湯,為君上暖身。”
“紅棗薑湯?”勝楚衣眼睛一亮,“讓弄塵打發瞭。”
“是。”
“另外,拿點紅棗生薑來,要用汨羅山當年的千日紅,配柳川的沙薑。”
“是。”
蘭陵泉外,薑艷翎端著湯罐,端端正正地跪著,面前蹲著弄塵。
“薑娘娘,您還是回去歇歇吧,君上與蓮後在裡面泡澡,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這倆人明天早上能出來,都算早的,我這剛才還跟憫生商量明日早朝怎麼替君上打發瞭呢,您看您又來添亂,這剛下過大雪,天寒地凍地,您跪在這裡,凍傷瞭膝蓋也沒人知道,多不值啊。”
薑艷翎眉眼低垂,“君上知不知道不要緊,本宮隻是想向君上表達一番心意。若是君上沒空,本宮就跪在這裡,等到他有空。”
“你看你,怎麼就上來倔脾氣瞭呢,想在君上面前露臉,方法有很多,何必幹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呢?”
“本宮並非如大人心中所想,本宮隻是,想奉上一盞薑湯,為君上暖身。”
“哎呀,好瞭好瞭,薑湯,我替君上收瞭,薑娘娘,您快起來吧。”
薑艷翎還跪在地上不動,“大人可能替本宮將這薑湯帶到?”
“能能能,一定帶到!”
薑艷翎這才緩緩站起身來,“如此,便先謝謝大人。”
“客氣客氣,應該的應該的。”弄塵忙不迭地想把她打發走。
薑艷翎轉身挪瞭婷婷裊裊步子,剛要走,卻見紫龍帶著兩個宮女來瞭,手中盤子裡,盛的正是紅棗和生薑,還有一隻炭火煨著的小爐子。
“紫龍大人,這是……?”
紫龍向來冷漠,直來直去,“君上要在泉邊給蓮後煲薑湯。”
她此言一出,弄塵在後面重重翻瞭個白眼,哥好不容易要把她打發走瞭,你又來攪局!
薑艷翎兩眼一亮,“紫龍大人,本宮自幼為祖母每日熬制薑湯暖身,最擅此道,不如就讓本宮代勞吧。”
紫龍看瞭眼弄塵,弄塵立在薑艷翎身後,暗暗搖搖頭,示意她不可應允。
可紫龍偏偏向來不喜歡看見蕭憐安生,於是將身子一讓,“好,娘娘請。”
弄塵便痛苦地閉上瞭眼睛,完瞭!
薑艷翎帶瞭兩名宮女,來到蘭陵泉門前,深吸一口氣,便邁瞭進去。
這一處泉水,是東煌的聖地,沒有君上親賜,任何人不得入內。
她入瞭大盛宮七年,也隻能仰望之,從未有機會靠近半步。
如今終於得以入內,甚至覲見君上,一時之間內心血脈翻湧,難以平息。
可當她穿過半人高的花叢,來到泉邊,就更加血脈翻湧瞭。
泉水中濕漉漉依偎在一起的兩個人,似是一對熟睡的鴛鴦,繾綣在一處,早已容不得旁人插入一根針。
薑艷翎心中一陣濃烈的酸楚,示意宮婢將暖爐和紅棗、生薑放下,便靜靜地立在泉邊樹影下候著。
勝楚衣感知到有人到來,緩緩睜開眼,“放下吧,可以出去瞭。”
“臣妾艷翎,拜見君上。”
薑艷翎雙臂端平,恭恭敬敬向勝楚衣行瞭東煌的宮廷大禮。
“你進來做什麼?”他也不知道她是什麼,反正是個宮中的女人罷瞭。
“臣妾進來服侍君上,”她又看瞭看倚在勝楚衣懷中正酣睡的蕭憐,“以及蓮後。”
勝楚衣輕輕從蕭憐頭底下抽出手臂,從水中站瞭起來,薄薄的浴衣帖裹在身上,如第二層皮膚,一身完美有力的線條盡顯,薑艷翎一陣臉頰驟紅,倉促低下頭,慌忙去一旁的衣架上拿瞭浴袍上前,替他披上。
那指尖有意無意地碰到瞭勝楚衣的肩膀,便猶如有一道電流通遍全身,一時之間耳熱心跳。
勝楚衣平日裡更衣都是由紫龍伺候,此時無非是換瞭個人搭把手,倒也沒覺得如何,揮手道:“你可以下去瞭,這裡沒事瞭。”
薑艷翎初嘗滋味,哪裡肯走,“君上,臣妾擅長烹制薑湯,不如讓臣妾伺候蓮後吧。”
“不必瞭,本君親自來做。”
“那臣妾可以為君上幫忙,比如去棗核,切薑片。”薑艷翎滿眼都是殷切渴望地仰望著他。
這就是她的夫君,她的陛下,她日日夜夜盼瞭七年的人。
勝楚衣忽而轉臉看她,沉聲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本君的話要說兩遍?”
薑艷翎這才從驚夢中醒來,知道自己犯瞭大忌,慌忙道:“君上恕罪,臣妾知錯瞭,臣妾告退。”
她後退瞭幾步,雖然懷著畏懼卻又心有不甘,瞥瞭一眼依然躺在水中榻上安睡的蕭憐,轉身去瞭。
勝楚衣如揮走瞭一隻嗡嗡叫蟲子般將,轉而忘瞭這件事,坐下來悉心將一隻隻拇指大的千日紅大棗子去瞭棗核,又將個子雖小卻熱性十足的沙薑切成細細的薑粒,放入用炭火煨著的小鍋上熬煮。
水中,蕭憐的眼睛早已不知何時悄然張開。
女人多的地方,事情就多啊!
如此又過瞭幾日,一切相安無事。
這日,薑艷翎照例在淑儀宮中喝茶,外面響起一陣響脆的笑聲,“皇妃姐姐,妹妹來看你瞭!”
一抹桃紅映入眼簾,婉貴人走瞭進來。
“妹妹來瞭隨便坐,我正好無聊,你就來給我解悶瞭。”
婉貴人雖然位份品級不高,可大傢誰都不曾在君上面前露過臉,無所謂誰的榮寵更多一些,所以在薑艷翎面前,說起話來,也沒那麼多規矩。
“姐姐,聽說前兩日,你得進蘭陵泉侍奉瞭啊?”
薑艷翎淺淺一笑,“是啊,本宮有幸,得君上召見,在泉中侍奉。”
泉中侍奉,這句話就十分微妙瞭,既可以理解為在泉邊侍奉,也可以理解為在水中侍奉,若是下瞭水,這個這個……,那個那個……
婉貴人秒懂,“姐姐貴人天命,果然是最先得瞭榮寵啊!真是讓妹妹眼紅,羨慕得睡不著。”
薑艷翎依然含著微笑,“是啊,君上溫柔,人中之龍,絕非宮中傳言那般,來日你若有幸,便得知瞭。”
婉貴人兩眼之中,艷羨之色就更甚瞭,忽然轉念一想,“唉?姐姐,可我怎麼聽說,您那日入內,沒過多久就出來瞭啊?”
薑艷翎擺弄瞭一下腕上的鐲子,“當時蓮後駕到,說是雪後寒冷,急著沐浴,本宮……本宮就隻好回避瞭。”
婉貴人眼光一閃,“喲,真是可惜啊,她這樣掃瞭君上的興致,也是大膽。”
“沒辦法,她腹中懷有帝嗣,最是尊貴,君上愛屋及烏,厚待三分,也是應該的。”
“我聽說,她肚子裡那孩子,是上轎之前就有的,到底是不是君上的都難說呢。不但肚子裡有一個,在朔方,還有一個女兒呢。”
薑艷翎淡淡道:“哦,是嗎,這個倒是第一次聽說。她是即將受封的帝後,該不會……”
“哼,那個女人,西陸蠻荒之地搶來的,什麼事都保不齊幹過。聽說朔方那個地方,是個虎狼之地,民風極為粗鄙,類似禽獸,污不可言。”
“哦,這樣啊。”薑艷翎端瞭茶碗,“妹妹來瞭隻顧著說話,還沒用茶呢,咱們東煌的女子,凈說些粗鄙之人做什麼,來,嘗嘗本宮這個茶,是弄塵大人專門撥的,清茶中的上上之品。”